从劫灰里飞走的一只百灵乌

时间:2022-10-28 08:31:10

邓丽君离去15周年,海外华人社会纷表哀悼。

邓丽君的歌唱生涯见证了台湾光复后的重生。日本殖民遗风犹存,原住民的悲情,与周璇之后的民国小调同流,在时代成为台湾民间的精神慰藉。邓丽君的歌唱风格,上承江南丝竹的婉约阴柔,成为南方的政权的文艺代言。从《何日君再来》到《月亮代表我的心》,邓丽君的歌像《楚辞》;大陆的《南泥湾》、《洪湖水浪打浪》则像北地的《诗经》。邓丽君的歌,1970年代末期配合台湾蒋经国的宽和管治,下开校园民歌的民主创作之风,也适逢大陆“”覆灭,鼓吹阶级斗争的红歌消散,邓丽君的歌与人性和情感登陆,因缘际会,成为中国民间流行曲的一位柔性歌唱家。

然而,邓丽君也有她的先天缺陷。中国的民间音乐,从来没有成熟过。中国民歌长期在江湖卖艺的低层次徘徊,与士大夫的上层文化割裂,难成大器。西方枪炮驱赶,进入20世纪之后,中国文化从上到下,概受西方影响,流行乐当然不例外,上海是全中国第一个现代城市,在电影与电台的新风之下,“时代曲”应运而生,它其实是对当时美国的流行乐及Big Band爵士乐的硬件模仿,譬如《夜上海》,旋律与编曲与美国同期的歌曲很相似。

“时代曲”的作者都是些当代的文人,当时民智初开,文白参半,时代曲的许多歌词,过分简单天真,平白如话,完全符合胡适说的“我手写我口”。但那时,中国大陆战火绵绵,离乱不绝,古诗中最典型的战乱离别、儿女情长的题材,必然成为中国当时流行歌曲的主流,连孤岛上海,也不能独自苟安,即使写男女之情,也暗中流露出国破家亡的隐痛,周璇的《四季歌》:“冬季到来雪茫茫,寒衣做好送情郎,血肉筑成长城长,奴愿做当年小盂姜”,这类歌词。可以上溯到李白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时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民歌的最大特.占、是在江湖飘零中自怨自怜,有余,意境不足。像《何日君再来》,首先是文白夹杂,半通不通,譬如“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其实上下两句完全不对仗,“解笑眉”三个字属于生安白造,估计是从“解语花”变出来;至于“相思带”,更加莫名其妙,也无典可查,但只为押韵,有点像中国民间的打油诗;还有“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是地道的江湖对白,看似俗语,其实李白的“将进酒”也有“将进酒,杯莫停”之语,最后“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又雅得很;中间还夹了一句念白:“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吧”。关键就是这句念白,今天翻唱邓丽君者,想把这一句念得像邓丽君一样“侍儿扶起娇无力”的萎靡,已绝无可能。《何日君再来》是老歌,邓丽君也是后来翻唱的一个,但到邓丽君之手,再为这句念白加添了“国破山河在”的滋味,像出自白先勇笔下的《台北人》,已成绝品。

邓丽君的声音甜丽软浓,比抗战时代的半殖民女歌手周璇、李香兰,多了―层战后和平的过滤,少了两分上海十里洋场初开埠的稚嫩与造作,再经台湾小岛风情的幻合,韵开千蕊,独秀一曲。

台湾本土文化的觉醒,也为邓丽君的歌艺开拓了不同的路,邓丽君除了继承上海女歌星的《天涯歌女》,也结合了中国传统山歌的欣喜:台湾本地的有《原乡人》、《原乡情浓》与《阿里山的姑娘》,其余如《水上人》、《采红菱》、《小放牛》,则广泛覆盖华南各地乡村,跨越海峡两岸。此外,台湾校园民歌的兴起,还为邓丽君的歌增添了文艺修养,譬如由梁弘志谱曲的《但愿人长久》,以坡的《水调歌头》为本,结果成为邓丽君最脍炙人口的名曲,除《但愿人长久》外,欧阳修的“去年元夜时”,李后主的“无言独上西楼”,甚至连诗经的“在水一方”,都谱成歌曲,由邓丽君演唱,加上余光中、郑愁予带领的新诗,曾在1970年代的台湾,造就了唯一一次“中国文艺复兴”。

邓丽君既有民国都市的遗香,也有山歌小调的余韵,亦城亦乡,亦雅亦俗,映照出中国20世纪一段最迷离悲惨的历史,像一夜月光,敷贴在一代的伤口上。经历其间的是丰子恺画中穿长衫、放风筝、写毛笔字的旧人,他们曾经讲一口温柔敦厚的国语,做人讲忠诚老实,对于世界只简单黑白两分,而堕入中国史上最大的迷梦,一觉醒来,为时已晚。

邓丽君离开了中国15年了,真正梁绕三秋,音飘两岸。不妨想象,如果一场劫火的噩梦从来没有发生过,会是何模样?是一个乱世成就了一个小歌女的不朽,还是一位大歌星诠释了一炉涂炭生灵的飞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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