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我们努力传承

时间:2022-10-27 05:31:20

昌江,这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起于何时何地,无法考证;她奔向何时何地,也无法知道。但是我在这条河边出生,在这条河边成长,她实实在在是我的母亲河。

现有的文字记载表明“新平冶陶,始于汉世”,实际上,随着考古的不断发现,这一历史也不断前移。如果抛开狭隘的地域观念,那么中国乃至世界上制陶历史实际上和人类的文明史同步。人类形成的重要标记之一,是对于火的使用,而火恰恰是制陶最重要的元素。因此水土宜陶,火与土的结合,是原始人类在现实生活中无意的发现,是大自然给予人类的恩赐,也正是这一重要的结合,让他们能够摆脱完全自在无为的状态,成长为万物之灵,人类开始漫长的文明进步。

我多次到西安去看仰韶文化的彩陶,在半坡目睹精美生动的彩陶,我一直认为这仅仅是人类由旧石器时代步入新石器时代的一小部分物证而已,真正精彩部分可能还没有被我们找到。现在还无法考证出最初被无意中制造出的第一件陶器出于何时何地,相貌如何,也许早就从这个世界上像其他无数珍宝一样消失无形,也许还默默地沉睡在世界某个角落,等着有缘人跨越时空和它相遇——时间消弭,空间顿无——人类历史本来就是由无数这样的传奇组成,虽然这些传奇因为被更多的尘埃所掩盖,百年乃至千年难有一次。

景德镇这三个字为世人所知,不过千年的历史——相比其他近年来或最多近百年来得名的所谓文化名城而言,这样厚重的历史让人惊叹。但是在更长的有文字和没有文字的历史长河中,千年不过一瞬,而作为文字符号的景德镇也不过一个偶然的产生,它真正的生命不属于一时一地,她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她是宋朝以来,更在宋朝以前。让我们跳出狭隘的文字历史,极目眺望,就发现,这是一条前无来处,后无去处——不是没有,而是目前的人力无法勘测,从艺术化生存来说,我们压根儿应该放弃这种企图——的长河。我们只要一只脚踏进这条长河,我们就成为艺术,无论浪花,无论礁石,无论小舟,无论巨轮,都在这条长河中存在,浑然一体。旧的自然被淹埋,或者在若干年后被发现,重现人世,给后人许多困惑,许多惊喜。新的不断产生,同样让人惊喜,或者苦恼,但是这条河不去理会这些,它任由自己的性子,向前奔流不息,用它貌不惊人但是绵厚有力的手掌,抚平一切时间和空间的差距,向前,向前,向前……

对于家族的历史,我同样感到茫然,期间由于造反派对我家的光顾,并洗劫一空,大量的文字史料和珍贵的文物遗失。虽然翻阅残存的几页家谱,可以看到一群曾经在家族里闪耀的星辰,或者是没有任何事迹记载,单纯留下的一个名字。也许文字从产生之日起,就有了这种选择的功利,史官利用这种天赋的权力,任由自己的兴趣,进行选择,而后人则只能被动地认知,以至于后来认为只有这种文字记载的历史才是历史,才是真的历史,而更为丰富生动的历史被无情地删削,而完全无视了这种单薄的历史,哪怕不是谎言,是实在的存在,也是离不开那被遗弃和忽视的厚重的土壤,它才是这条长河真正的源头——条河是由不能分离的河水组成,而不是仅仅几朵耀眼的浪花。

不过这部历史过于厚重。从知识接受的角度来说,瞩目浪花也有合理的地方,人的时间精力毕竟有限,如果淹埋在一般的河水中,那么这条河历经千年万年,没有一朵浪花惊起,那么是何等的枯燥乏味,会不会它自己都厌倦了奔流,而自愿干涸,甚至宁可静默为高山大川,让后人压根儿不知道曾经有这么—条长河呢?

历史是这么让我们纠结,但它又是这么宽厚。无论我们发现,或者遗忘,无论我们顺流而上,或者连续地跨越,随心所欲地阻隔,它都静默无语。也许是它已经走过这么长的历程,任何我们的个人选择,在它智慧的目光看来,都如同顽童的游戏,不值得计较,而事实上我们自己认为惊天动地的折腾,往高处和远处看去,都不过是再渺小不过的浪花,在游戏者本身的心里波涛汹涌,在历史长河里则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

但是历史毕竟又是由无数游戏者共同书写,虽然他们的初衷并不是要彪炳史册,青史留名,只是随心适意,用生命随意在长河里划动,平静的水面也就留下道道痕迹,被更多的同游者和后行者所知晓,所模拟,所阐发,所激扬,这条河也就不经意间河岸更宽,流速也发生着变化,浪花的数量也在变化着,吸引着更多的眼光。

我现在已经无法考证家族成员涉足陶瓷始于何时何人,也许曾经有很多始祖陶醉于这种火和土结合的艺术,但更多的始祖只是一辈子用这种工艺谋生或者仅仅是娱乐,所以他们的名字因为血统的关系存在于族谱,而淹没于陶瓷历史,不为后人所知。但是后来者并非完全破空而出,家族的血液流淌和陶瓷的长河流淌虽然没有河流,但是在无意中朝同一方向行进。国家和时代的风尚形成集体无意识,影响着家族的发展,中间个别始祖以其个性和才华也在家族历史长河中激起朵朵浪花,漫延出历史支流,让家族史更为丰富多彩。

从一般的生活的角度来说,家族的历史和民族的历史一样,是一条长河,毕我一生之力,不能穷尽万万分之一的奥妙。从家族和陶瓷的结缘来说,我一方面为身上流淌的家族血液而荣耀和自豪,另一方面,呱呱落地,即开始在这条长河中浸泡,已经难以说清到底是哪一掊水对我影响最深。浸于斯,泡于斯,我已经和这条家族河流融为一体,只不过顽皮和淘气的我并不完全满足于潜行,而是时不时爬上岸来,看看风景,反观自己的投影,既陶醉于这条长河的壮阔,为自己的这种历史渊源感到自豪,同时又感到一种对于未来的惶恐——我们将流向何方,这条已经千年流淌的长河会不会在将来越来越窄,越来越浅,终于有一天会消弭无形呢?这让我感到随波逐流的适意,同时也为这种完全迷失方向的放任自流而感到惊惧,我们从历史流来,我们有责任和义务将这条大河向未来的历史伸展,让更多的后人在这条长河中吸取营养,修炼技艺,成长为历史的传承人。

这样我觉得就不能一味埋头在这条长河里扎猛子了,我有必要沿着下游回溯,去看看历史的风景,寻找我往前游的启示。同时也不能仅仅陶醉在家族的长河里,需要走出去,到更大的民族长河和世界长河里漫游,避免自己成为井底之蛙。

有伟人说历史是一条链条,任何人都是历史链条上的一环。这种说法让我们对历史的节点看得更为清晰。虽然更确切的描述还是历史是一条长河,我们都是融化在历史当中的水珠,谁也不能完全把自己和其他水珠分开,历史的传承和创新是后人为了书写的方便,做出的人为的区分,而在真正的历史当中,任何惊涛骇浪也不可能脱离历史长河,横空而出,而同样是千万颗小水珠互相牵连,凝聚而成。

但是为了观察的方便,人类往往需要将运动暂时抽离,以静止的影像呈现。只要我们没有忘记这种运动的本质,暂时作一下静观,确实能够让我们获得更为深刻的生命体验,而不是淹埋在运动之中,对于自身和历史都失去感知。

顺着家族历史长河,往上漫游,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浮现,那就是我的曾祖父王昌彬先生。历史的因缘际会,让他担任了光绪、宣统年间的御窑厂督办。御窑厂形成的历史背景是封建专制,同时又和中国至今仍在盛行的举国体制文化一脉相承。这种聚合全国优秀艺人、能工巧匠,用最精美的材料和工艺相结合,打造最精美的艺术品,这种不计成本,但求精品的制作于今已经难以复制。但是曾祖父有幸厕身其间,这种文化的浸染对于整个家族的影响难以言传。陶瓷精品一方面以古取胜,另一方面却以精取胜,所以御窑厂这种官窑陶瓷的价值难以估量。而对于我享受的并不是得到多少家传古董,而是这种文化血液浸染,大师荟萃,并且相互交融,这种合力和爆发力,甚至能够局部改变历史长河的流向,在某个地方将河岸一下子拓展数倍甚至数十倍,并激起无数惊涛骇浪,卷起千堆雪。

曾祖父自己是否也手痒难耐,加入这支精品制作的队伍,我已经不得而知,在这个时代,共名是时代的主流价值观念,个人注定要被历史沉埋,艺人手艺再高超,只能得到自己和知心好友的会心一笑,而不能在千年不朽的陶瓷上留下自己的名字,虽然另一种口耳相传的历史不会将他们忘怀,他们至今鲜活地生存在后人的记忆之中。王昌彬先生善于总结能工巧匠的技巧及工艺方法,可惜时期,他曾写下的《窑彩杂言》等珍贵史料被造反派拿到造纸厂造纸去了。

如果说曾祖父对于我来说主要是一个光辉的符号,那么爷爷王庭芳(旺柏)对于我来说,则是我在这条长河中漫游的启蒙教师。祖父早年毕业于饶州府的省立陶业学校——这是景德镇陶瓷学院的前身,是中国最早也是唯一的陶瓷专业学校。继而就读于上海美专,喜爱美术,对海派画家风范颇有研究,能书善画。祖父对于我的教育并不是循规蹈矩、一板一眼的教育,而是用他自己的生活和创作经验对我进行浸染。有一次,阳光将家里一棵树投影到墙上,爷爷就领着我去看树影的疏密斜正,浓淡变化,然后又和其他的树影进行比较。这种形象教育十分直观,多年后我记忆犹新,因为这是真正的艺术教育。等到我自己后来从事专业艺术教育,我就明白该教给学生什么,和怎么教,最关键的是让他们获得生命体验,而不是脱离生命,去人为地抽象一些教条,让学生死背硬记,生搬硬套。

父亲王隆夫是在爷爷的耳濡目染中浸染长大,当然如果不是生计所迫,他也许不会走上这条专业创作的道路。但是走上这条路,而没有仅仅成为一名循规蹈矩的工匠,却是父亲的禀赋和勤奋使然。父亲生于一个战乱频仍的坏时代,但这又是一个文化交流的好时代。父亲转益多师为我师,不仅从珠山八友这些前辈那里吸取陶瓷艺术创作的营养,更因为结交潘天寿这样的美术大师,让自己触类旁通,走出了狭隘的陶瓷工艺的范畴,为自己的艺术创作找寻到更广阔的天地,同时谋取到更丰富多彩的表现手法。父亲的业余时间没有太多的爱好,我看到他老是带着一副老花眼镜在昏暗的灯光下刻印。随着时间的推移,眼睛的度数加大了,他就带着两幅眼镜重叠起来篆刻,在他的绘画线条里就不难看出具有深厚的篆刻金石味。父亲的瓷艺作品很善于在书法、绘画、金石、诗词中吸取营养。前不久我与父亲在南昌拜望得美术馆举办父子作品展时,主持人让我即兴讲话,我提到了我们创作的作品及思路有三个不敢抛弃,即:我不敢抛弃唐诗、宋词、元曲;我不敢抛弃中国的书法艺术;我更不能抛弃景德镇千年的陶瓷文化底蕴以及景德镇陶瓷的特有材质。只有站在前人创作、积累的精华艺术基础上,找到一个创作的方向,哪怕是一点小的突破,都能使作品富有生命力。

说到父亲的作品以及他的创作历程,又不得不提到我的母亲夏胜兰,长期与父亲合作共事,夫妻画的瓷器基本上由她完成填色,母亲对粉彩的设色是非常考究的,她知道冷色调与暖色调的对比统一关系,她先在景德镇瓷厂工作,后辗转到胜利瓷厂、宇宙瓷厂、新光瓷厂,长期从事高档艺术瓷的填色,施于人教授、郭文莲教授的作品她都参与设色。小时候,老是看到她手不离磨碎,颜料在她手上磨得格外细嫩,她填的颜色在玻璃白表面上渐变的犹如光合作用下的牡丹花,通体透亮,渐变效果过渡十分自然。我父亲早期作品《十八学士》、《八仙过海》瓷板条幅大多是父母亲相互配合完成的佳作,至今流传。母亲在设色上总结了很多宝贵的经验,比如她讲:一件作品必须要有一个完整的色调,绝对不能追求色彩过于丰富而忽视了主色调,这样就会使作品没有了主次关系。在具体制作上,有些瓷瓶的凹凸面过大,粉彩填色时就容易流动而无法填平,母亲说:只要在颜料里放少量盐水就不会流动,而且烧出来的颜料特别鲜亮,因为氯化钠有助熔作用。今天看来,母亲的设色技巧还是有科学道理的。

从曾祖父到父亲,我看到家族这条长河既独立运行,奔腾不息,同时又并不固步自封,而是河纳百川,既能够走出去,又能够吸进来,从而静中有动,变化不息。在上世纪的动乱年代,家藏的各种书画和陶瓷精品都被“造反派”席卷而去,了无踪影。动乱结束,只归还了一本有他祖孙三人批读圈点的线装古籍《易经》。父亲因此将宅所取名为“还经楼”。动乱结束,父亲重新焕发了艺术生命,并当选全国政协委员,当时另一位享誉海内外的书法大家启功先生也是全国政协委员,闻此欣然为我家题写“还经楼”三字。时至今日,我父亲八十多岁了,仍然精力充沛,创作不止,前不久还应文化部邀请出访德国、冰岛、以及北极地区。在北极也创作了多幅国画,受到多国元首的嘉奖。这是因为这种艺术精魂从未从他身上被剥夺,动乱可以损失财产,损失时间,但是从另一方面,这种磨难也会加深对生命的体悟,让作品的意蕴更为深厚。

我出生的时候,这场动乱还只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童年时光赶上这场文化浩劫,既是大不幸,同时也许又是一种大幸。按照孟子的说法“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能够从小就接受磨难,也许是天之使然,让我从外力方面避免了浮躁的可能——而这正是今天这个时代的通病。家族的长河并未因为时代的突变而中断旅程,依旧默默前行。虽是苦难,但是我仍然在艺术的氛围里成长,不要说爷爷、父亲这些大师的言传身教,他们的随便一个朋友或学生,也都是绝技在身,和他们一起干活或聊天,都是最好的学习,不自觉间就将他们的技艺和气质融汇一身。

更为幸运的是,我毕竟还是赶上了一个好时代。“”结束,我得以继续有学习的机会。系统的理论学习,比在黑夜中暗自摸索,大大缩短了探索的旅程,前贤的经验积累更助我一臂之力,让我迅速腾飞。求学前的感性认识,学习中的理性提升,学成回到美研所,这种从实践到理论,从理论上到实践,从陶瓷起步,再到各种综合艺术,再又回到陶瓷专业,但是并不局限于此,而是诗书画印均有涉及,旁及哲学、宗教,开坝引流,让家族河流和陶瓷河流更为广阔。

三十多年的陶瓷创作历程,从时间上来说,是弹指一挥间,从心路历程来说,则是波澜起伏,回环曲折。家族的光环是荣耀,也是局限,陶瓷的历史既厚重,也是负担。如何面对这条传统的大河,如何让这条大河流淌得更宽,吸纳更多的新生事物,充满生机,这是处于新时代的我的使命和责任。

三十年的创作体悟,我归结为一个字,那就是“道”,“道”法自然而生万物。中国人在五千多年的漫长的文明历程中发展了有独特个性的民族精神,形成了自己的审美范畴,尤以温柔敦厚的美学体系和营造意境为主的美学风格卓显于世。但是“道”并不是封闭自足的哲学范畴,本质上和西方的“逻各斯”是相通的,都是对于世界本质的虽然混沌但是又确实是宏观的揭示。中西艺术互相渗透沟通,但是同时保持各自的个性,并不互相替代。这就像世界上的大河大川,各循其道,交叉沟通,奔腾不息,但是又各自独立存在,并生不悖。

在这条艺术河流中游泳,同时又不时上岸反观,我就更清楚自己的使命和责任,明白如何继承传统和进行现实创新,如何吸收传统营养,而又不泯灭自己的艺术个性,既形成自己的风格特征,不与他人混同一体,同时也不盲目跟风,故意标新立异,而是始终让自己浸泡在传统大河中,同时探出脑袋,看到陶瓷以外的世界,看到中国以外的世界,看到现在,看到未来,根据自己的禀赋和气质,适时修正自己的方向,让自己游得更远,游得更宽。

善于吸纳营养的大河是不会干涸的,而只会越来越宽,越来越深,在这样的大河中游泳,只会让我越来越惬意。虽然我也明白任何筑起大坝或者强行引流开源的做法都是狂妄的,最终是要被看起来柔软的水给冲毁,而奔走在自己的生命大道上。

明乎此,我就会知道自己的位置,继续协调自己和这条大河的关系,让自己更好地融入其中,成为浪花一朵,和先贤,和后来人,一起继续奔腾前进。

大河奔流不止,我的生命就不会止息,对于艺术,对于自己,我充满期待……

王安维:景德镇学院图书馆馆长、教授

上一篇:影视艺术为文化大师立传的困境 下一篇:景德镇文化公共艺术的视觉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