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今夏 第8期

时间:2022-10-26 06:44:46

2007年的夏天,我倚在床上一边吃西瓜一边和小染打电话,她说:“亲爱的,我们就要高二了。”我听她平地一声雷地整出句“亲爱的”差点没呛死,那感觉跟吃了一盘变质的沙拉差不多,可转念我又为她说的后一句话哀伤了。小染曾说我妈生我时肯定挨了我奶奶的骂或者我爸的冷落,否则怎么整出个我这样的动不动就哀伤满身的女娃?我挺不服气,“你难不成是说我们家重男轻女?”

“没准,你看你瘦得那样,肯定吃不饱穿不暖。”我朝小染翻了个白眼,不想和她再讨论这个话题。我们聊得正欢时我爸回来了,我不得不放下电话起身为他接包,其实说实在的,我觉得我爸确实不怎么喜欢我,即使我像个丫鬟一样整天向他献殷勤,他对我也总是不冷不热的,大概真如小染所说,我是个女娃,于他是很难接受的事实。

可是我必须要尊重并感激他,因为他为我提供了锦衣玉食和高枕无忧的生活,他让我能吹着空调吃着西瓜和小染打电话。小染是个外表高贵美丽的姑娘,她在别人面前总是举止端庄的大家闺秀,只有我知道她其实粗鲁得不得了,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她还讲粗话,一点儿都不优雅。我曾为此狠狠地取笑过她,她学我的样子翻了个白眼,“你该感到莫大地荣幸,见到过最真实的我。”她说得倒不假,小染是唯一一个陪伴我到现在都不离不弃的朋友,她从来都不曾因为家境优越而对我有些微的轻视,她甚至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好不够优秀。我难过的时候小染从来不安慰我,可是我知道这样的陪伴比那些花言巧语来得更实在更温暖,我常常觉得她是我生命里的一束光。

开学没几天学校就发了通告,提倡所有的女生都留短发,其实通告上名为“提倡”实则就是“必须”,因为在最后有行小字:学校在一周后会安排专人检查。一时间怨声载道,大家都不明白留长发和学校到底有什么直接的利害关系,难不成还碍着领导生儿子?小染也很是气愤,她脱口而出:“做女人难,在花中做女人更难!”我们所在的学校花中是全城最好的中学,每年的升学率都像最近的物价一样居高不下,很多家长为了孩子能进花中磨平了脚跟说烂了嘴巴,因为在他们看来,进了花中就是拿到了半张大学录取通知书。

“颜,你打算怎么办?”

我有些疑惑地问:“什么怎么办?”

“头发啊!你看咱俩这乌黑秀发,剪了多可惜。”小染边说边抚摩着她的头发,样子极其自恋。

“学校规定剪难不成你要反其道而行之?再说别人都剪了你自己留着长发,不觉得别扭?”

小染努努嘴,没有回答。不出我所料,她确实没有剪,而且一周后的检查她也顺利通过了。我不得不感叹世道不公,小染却一副心疼的样子喊:“我爸爸给咱学校加了五万块钱的赞助呢!”我装作鄙夷地瞥了她一眼,“你的头发好贵啊!”

我们换了数学老师,原先那个小年轻因为上学期把我们班教成了倒数第一而被调去教高一了,据说我们班新换的这个老师经验丰富、学识渊博、才高八斗,最恐怖的是他是我们的年级主任。他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就与众不同,他不讲课而让我们自学,准备下节课让我们自己上台讲。他是个臃肿的中年男人,但不乏锐气和威严,是那种你一眼看上去便会心生畏惧的人。

我暗暗想:教我们班,算你倒霉了。说好听一点我们班同学是“内秀”,说准确一点就是“死气沉沉”,为此班主任在班里没少发火但收效甚微,以前那个小年轻就被我们气哭好几次。几天下来,年级主任被我们惹怒好几次,我坐在前排看到他脸上的青筋一抖一抖地,像在弹琴一样。

上了高二定是与高一不同,以前三周休息一天延长到四周休息一天,全班只有我和小染连连抱怨,其余的人都没什么反应,大概他们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吧,什么叫实验班,大概就是我们班这样的。

大家卯足了劲像冲刺高考一样玩命地学习,毕竟在花中一松懈就很可能被别人挤在后面。每月大考一次全校排名是花中多年的规矩,目的是不给你任何偷懒的时间,由此可见花中每年那么高的升学率也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我一直不喜欢被别人强迫着学习,大概血液里有太多叛逆的因子作怪,但连我自己都奇怪的是我的成绩居然一直很好,在花中的全校排名也能在前五十数得着。小染对此很是气愤,很多同学看我整天不务正业却成绩很好,便断定我是背地里用功的那种人,但小染清楚得很,我是“顽劣成性”,所以她的气愤更名正言顺。

“真是太不公平了,你看咱班辛夏,多用功一孩子啊,整天不吃饭不运动不睡觉的,可是成绩却考不过你,你说说,你是不是生下来就是造孽的啊。”小染语重心长地拍着我的肩膀说。

“得了吧你,这是我的错么?我招谁惹谁了?”

“你招着上帝了,我告诉你哦,你要是毁了容破了相没准成绩就下来了。”

“一边儿去,上帝又不是老色鬼。再说,要真那样的话你不应该成绩更好?”

小染撇撇嘴,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我们的班主任是个挺女人的小个子男人,很有演讲家的潜质,所以我们班同学都很喜欢上班会课。时间久了大家给班主任总结出了很多经典名言,比如说“你是个傻瓜,外星人都知道,厉害吧?”班主任骂起人来很是难听,不过不能否认的是他心很善,对学生很热心也很关切。也许他太希望我们好了,所以很多时候他都采取极端的方式。

那日班上的一个挺好看的女生在他的课上看收到的情书被他逮着了,结果他让那个女生当场把情书念一遍,一点儿都不给人面子。我和小染敢在任何一个老师的课上传纸条,除了班主任。

这几日不知怎么,数学老师在我们班上课居然不发火了,而且讲课超级温柔,我真怀疑他是不是当起催眠师来了。我给小染传纸条问怎么回事,小染回说:“他这该死的温柔,让我心在痛泪在流……”我差点没笑趴下。

小染是个天才,这在我看来是个确凿的事实。但好像除了我,至今还没人发现她是天才的现实。

花中的学生会是挺拽的一个组织,学生会的成员颇有作威作福的感觉,其实实验班的学生是禁止参加学生会的,但小染还是在开学两个月后通过乱七八糟的关系进了编辑部。我挺纳闷她怎么突然对学生会感起兴趣来了,小染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早晚你会知道的。”

我知道事实真相后差点没当场晕过去,我说:“小染你怎么也变成俗人一个啦,不就一男的嘛,你又不愁找不到人嫁。”

“你不懂,你不懂啦。”小染挥舞着手臂,皱着眉头,努力寻找词汇跟我解释她的部长是怎样出色的男生,无奈我对此一点儿不感兴趣,所以尽管她费尽脑筋差点舌头打结仍未激发起我体内的热情,我像萎蔫的植物一样机械地点着头,对她给他的赞美词表示认同。

不就一个男的嘛,有必要么?

但后来证明我确实错了,那个叫什么简麦的人确实不是普通的男的,我发现这点是从校报上的一篇文章开始的。我们学校的校报就跟摆设没什么两样,发到学生手里基本是用来折飞机或者反过来当草稿纸了,就我还因为小染在编辑部的缘故被迫瞅两眼,这一瞅便发现了简麦。那篇文章叫《黄昏以后,天亮以前》,写得挺煽情的,但确实是才华横溢,连我这个从小看遍名著的人都自叹不如,我正盯着落款“麦望”这两个字猜测对方是男是女,小染追问我文章怎么样,我说还行,小染喜滋滋地告诉我作者就是编辑部部长、小染的心上人――简麦。

班主任管得很严,几乎每个课间他都会到班里“视察”,我便装出一副好学生的模样埋头看书,小染倒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像哪个名人说的那样“我是流氓我怕谁”,照样咋咋呼呼的,不过班主任碍于她爸的势力也不怎么管小染。也许同学们都反感学习的时候被人打扰,所以小染在班里的人缘不怎么样,要好的朋友也就只有我了。她与我是无话不谈的,当然这无话不谈里也包括她的心上人简麦,她最近最爱说的话题就是简麦怎样怎样,他爱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她都打听得特别翔实,好像真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嫁出去一样。

转眼夏天过去了,秋天穿着毛衣姗姗来迟,校园里的梧桐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叶子,很难想象要是它大把大把地掉钞票会是怎样壮丽的景象。在夏天短暂的时间里,小染已经和简麦打下了牢固的阶级基础,并成功获准以后可以叫简麦“麦子”,我不得不佩服她的交际能力,毕竟“麦子”这个称呼多少带有暧昧的成分。

我始终没看见过麦子长什么样,我印象中的“文人”好像都挺丑的,有的甚至是奇丑,便在心里为麦子画了画像:大嘴巴,矮个子,塌鼻子,小眼睛,没眉毛,基本上就是我们家门口修鞋的那个老大爷的形象。事实再次证明我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麦子长得虽称不上风流倜傥,倒也干净清秀,身材修长,说话柔柔细细的,乍一听还以为是个女的。我是和小染在餐厅吃饭的时候看见他的,小染眼神好使,一下子就发现了人堆里的麦子,朝他热情地挥手,“麦子,这边这边,过来一起吃啦。”麦子朝这边走的时候,我掐了小染一下,“你小丫头行啊,碰上心上人,口气都变得很女人了啊。”

小染翘翘兰花指,“人家什么时候不女人啦,讨厌的嘛……”

我连忙跟她陪不是,我说:“得,我一直都错怪您了,您快放下您尊贵的兰花指吧,不然我这饭估计就吃不下去了。”

简麦很绅士地跟我打招呼,“总听苏染说起你,早就知道你们是很好的朋友。”

“我也久仰你的大名啊,小染一天不知道要在我耳边说你的名字多少遍呢,麦望。”我朝小染眨眨眼睛,她抿嘴一笑,我又差点晕过去。

“真想不到你还看校报。”

“对啊,以前我都是当卫生纸来用。”

“真让我感动,你没当卫生棉用。”麦子说“卫生棉”的时候居然脸不红心不跳,我算服他了。

小染一看气氛不对,连忙转移话题,好你个麦子,敢和我抬杠,以后有你好看!尽管麦子不曾得罪过我,况且他又是小染的心上人,但我确实看不惯他那娘娘腔样,多玷污我心里的文人形象啊,就算是婉约派的柳永也没这么娘们儿吧?

和麦子分手后小染就跟我急了,我没想到她是“见色忘义”的家伙,幸亏我们的友情还建立在五年的时间基础之上,不然我估计我现在早被她灭了。五年对成人来说或许是太小儿科的事,但在孩子心里它就跟一辈子差不了多久。

“你怎么回事,来砸我场子的啊。”

我看她呼呼喘气的模样真是好笑,撅着的嘴大概能挂个水捅,“不就是说了几句话嘛,你用吃醋到这地步呀?”

“你那哪是说话啊,硝烟味都快把人家呛死了。真是,太丢面子了。”

“小染大小姐,你懂不懂我的良苦用心啊?我给他印象不好,不是更能衬托您的大家闺秀么?我的牺牲你到底懂不懂呀?”我转过头去,假装生气地不再理睬她。

“算了,看在你诚心忏悔的份儿上,本小姐就原谅你这次。下不为例,听见没?”小染叉着腰,像个女土匪。

“是,谨遵圣旨。”

高二不是容易的,花中的高二更是难如登天。我和小染在餐厅吃饭的时候还总看到用功的学生一手拿地图册一手扒饭吃,我们常自叹不如,但叹归叹,我们还是照常地玩闹。马上,进入高二的第一个月考像个不速之客迎面而来。

第一个月考结束后,我和小染像过了鬼门关一样大舒了一口气,我问她考得怎么样,她拍着胸脯胸有成竹地回答:“肯定不会是倒数第一。”

“你不废话么,谁不知道八班有个多动症啊,你要连他都考不过,你不成傻子啦?”

“哎,你别瞧不起人家啊,多动症怎么了,他脑瓜聪明得很呢!”

“你给自己找借口吧,我不和你扯。”

其实小染亦是聪明的女孩子,只是她的心思不怎么用在学习上,用班主任的话来说是“整天躯壳在这儿,大脑坐着神舟八号漫游太空去了。”

花中老师批卷的速度也是令人瞠目结舌的,要是去申请吉尼斯纪录肯定一申请一个准儿。我们上午考试完,傍晚就放榜了,我还是在四十来名的水平上转悠,小染在倒数四十来名边上徘徊。算是皆大欢喜的开头,我们的高二,就以这样的名次缓缓拉开帷幕。

我自己觉得我的名次还可以,但我妈却不是很满意,当时她正在对镜卸妆,“真讨厌,人老了这脸受地心引力总往下垂,也没人发明个美丽面具,这样就不用今晚卸妆明早上妆的,麻烦死了。”我一直觉得我妈是个很会讲冷笑话的人,她是那种被生活挤压得喘不过气仍能自娱自乐的人,不过我告诉她我的月考成绩后她的脸就唰地一下绿了,像把一个绿甘蓝倒扣在脸上一样。

“你这样的成绩,怎样考北大啊?”

“妈,还有两年呢,你别这么早下定论啊,再说干吗非要考北大,北大出来的就一定会有好前程么?”

“你不懂,考不上北大你别认我这个妈。”说完她起身回了房间,留下我一个人愣在那儿不明所以,考北大和认她是妈有什么直接的逻辑关系么?莫名其妙。

像往常一样,我爸对我的成绩仍然没什么反应,他似乎一直觉得女孩子学习再好也没什么用,将来不还是要嫁人洗衣做饭么?我懒得跟他辩论,小染说的“重男轻女”一点儿都没错。

我跟小染说这些的时候她一副“我说的没错吧”的表情,让我本来就很郁闷的心情更加郁闷,“你爸妈怎么说?”

“他们啊,觉得我考得挺好的呀,他们才没时间管我呢。”

“也是,你爸不是早给你找好学校了么?就等着你考个雅思直接奔赴国外了,然后三年后文凭绿卡连同结婚证书一起带回来。对了,你爸想让你什么时候走啊?”

“早着呢,我英语还不及格呢,再说我怎么舍得我们家麦子哥哥呢?”我最看不惯她那副花痴样,翻了她一个白眼不再说话。

校园里的梧桐静静地站在路边,昏黄的余晖斜斜地打在我们身上,一切恍惚得像是梦境。我们的高二,我们的高三,然后是我们的高考,我们的成人,我们的结婚,我们的孩子,我们的死亡……时间像是此刻打在我们身上的光芒,让人一眨眼就骤然老去。

月考过后小染加紧了对麦子的“进攻”,她常写些酸不啦叽的东西让麦子点评、修改,这时候我还挺同情麦子的,我真想象不出一个男生看了“这天早上我看到一轮红日升起,我的忧伤像是飞鸟一样翱翔”的句子还怎么吃得下饭。

那个秋天,花中出了一件大事:有学生跳楼自杀了。是在月考发榜以后,据说那个女生一直是班里第一,进入高二的第一次月考她在班里排第三,再加之她是有些自闭内向的人,便在某个月高风清的晚上从宿舍楼六楼坠下。尸体在第二天清晨才被发现,我们到的时候只看到一大滩血,尸体早被抬到了适合待的地方。一时间,学校里人心惶惶,饭前饭后的谈资都围绕那个女生展开,各种议论像被捅了的马蜂窝呼啦而出,沸沸扬扬。

吃晚饭的时候我和小染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漫无目的地看男生打篮球或者想心事,昏黄的天色像是进入更年期的女人一般让人讨厌。

“那女生挺可怜的,六楼啊,想想都腿软。”我听出小染说话的语气都带着战栗。

“大概是心理负担太重了吧,毕竟花中的教育是有些压抑孩子的天性。”

“要是我,死前先去校长室把校长大骂一顿再说,死也得死得痛快点。”小染的牙齿发出“吱吱”的声音,“哎,你别发起疯来咬我一顿,也不知道你打疫苗了没有。”

“我小时候就打了啊,打了挺多的,什么肝炎的脑炎的……”小染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跳出三米远了,“喂,你是说我有狂犬病么?”

“没啊,我哪有那意思。”

梧桐的叶子飘然而下,像是在宣告一种决绝和归宿。我在心里为那个女生祈祷,希望她在天堂里没那么多负担和不快。那个时刻我不知为何竟想起了奥尔珂德的句子:眼因流多泪水而愈益清明,心因饱经忧患而愈益温厚。

对大多数人来说热闹是一时的,除了死者的亲人依旧沉浸在悲痛中,无关紧要的人在短暂的时间冲刷之后便忘却了此事,重新步入生活的正轨,毕竟在我们看来死亡还是太过遥远的事,高考才是王道。

“颜,麦子说要做个悼念的专题,你帮忙写篇稿子吧。”小染“可怜兮兮”地来找我。

“我才不赶这样的潮流呢,再说写了也没几个人看,我又不是写作的料。”

“别人不了解我还不知道啊,你从小看书那么多,文笔肯定差不了。我答应麦子发动同学来写,你说我要是办不好多没面子啊。”我刚要摆手拒绝,听到小染低下头用很小的声音说:“你知道,我在班里再没什么要好的朋友。”

我一时心头发紧,答应了下来。

一周后,也正好是立冬那天,小染拉着我到餐厅吃饭,我远远地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麦子,果然小染就是冲他去的。麦子现在对小染来说就跟粪坑对苍蝇一样具有吸引力,我的意思不是说小染是苍蝇,而是说麦子像粪坑。

“颜,你有口福了哦,这顿饭麦子请,你想吃什么尽管点,麦子,你说是么?”她笑着朝他望过去,他亦笑着点头。

我真受不了他们这样眉目传情(麦子还没正式表示过对小染的感觉),连忙推辞“不用”,麦子又用极女人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说:“这顿饭就是为了感谢你的,你写的那篇文章太好了,真是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当然要好好请你吃一顿喽。”

“哦,原来你们编辑部全是些连我都写不过的废物呀。”

“他们是被我惯坏了,不愿意写这样的小文章。”麦子讽刺地依旧不动声色,我气急败坏地朝他瞪眼睛。

小染总会在闻到硝烟味后赶忙出来打圆场,我真不喜欢这样的她。说真的,我觉得现在的小染变得越发患得患失,自从她认识麦子以后,对人对事都有了提防和妥协,曾经的洒脱和无畏像抽掉的蚕丝一点点腐蚀掉我心中的小染,这样的她我真担心,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飞蛾扑火时,它是极其快乐的,但最终的结果依旧是灭亡。

那顿饭在三个人的言不由衷中结束,小染没再跟我发脾气,只是很幽怨地看了我一眼,我匆忙躲开她的眼光,望向墙边的虫子。

生活依旧不紧不慢地进行着,我和小染依旧形影不离,只是之间像有条河流在缓慢流淌着,我们两个人分站两边,谁都没有迈过河流的意思。我不能责怪小染,毕竟身陷感情中的人都太缺乏理智,很容易被感觉牵着走,她大概是因太在乎麦子才与我有了隔膜。这期间,数学老师的脾气被我们锻造得很温柔,班主任依旧婆婆妈妈地管东管西,与此同时我们还知晓了班主任的老婆是他的第一届学生,My God!这在班里引起了相当的轰动,我们暗暗推算着年龄,发现了一个确凿无疑的事实:班主任是早恋。这在日后班主任教育小染不要动歪心思不要搞儿女情长的时候被小染拿来作为铁证,让班主任哑口无言。

秋天是容易悲伤的季节,古人到了秋天就“感秋”不是没有原因的,看“漫山红遍,层林尽染”,谁能不生出哀伤和愁绪呢?整个秋天,我们经历了三次月考,我和小染依旧保持“差不多”的成绩在分数线上徘徊,她在每次发榜后都欣喜若狂,在小染看来不后退就是进步。我怯于把成绩拿给妈妈,她的甘蓝脸的确让我不知所措羞愧难当,或许是她太过高估自己的女儿,认为我天生就该是读北大的料儿。我和小染抱怨这些的时候,她脸上洋溢着得意洋洋的笑,“谁让你一直那么优秀呢!”

我叹了口气,冬天来了,我想我该用功读书了。

我确实按照对自己的要求不再怎么和小染玩乐,毕竟我没有她那么好的家庭条件可以轻松地出国,稍稍用功就会有好的前程,对我来说考大学或许是唯一的出路,为了妈妈我似乎也应该朝着北大昂首迈进。很多时候我都为我妈抱不平,我觉得她像极了古代后宫不受宠的妃子,整日守着寂寞耐着孤独。我爸当然跟皇帝扯不上边,他用不着找人继位,但他就是不喜欢我。

我只能暗暗争气,努力考到外地去,离他远远的。

而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妈妈没有等到我考上北大就撒手而去,她是对我太过失望么?她是等得太久厌倦了么?她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人世间,她甚至没有留下一句遗言给我。

她是在早晨为了追公车过马路时被撞的,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去了,她没有看我最后一眼就走了。我站在走廊上大脑一片空白,我看着不急不慢赶来的爸爸觉得那样地陌生,我想上去撕扯他质问他为什么如此无动于衷,可是我不能动弹,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缓缓下坠,我只知道此后我在世间将是孤苦一人了。

小染打电话来的时候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我在电话这头重复着:“小染,我没有妈妈了,我妈妈不要我了,小染,我没有妈妈了……”小染放下电话赶忙跑到医院来陪我,她搂着我的肩膀,轻轻抚摩着我的头,像极了小时候妈妈抱我在怀里常做的动作。

妈妈的丧事办得很简单,她的亲人没有几个,活着的也是关系遥远,所以她的坟前没有成片的哭泣,我站在爸爸身后看着雪白的碑对未来充满了迷茫。

我和爸爸一起生活,这是我和他都不情愿却不得不接受的。

那年冬天雪下得纷纷扬扬,仿佛受了委屈的新娘反复扯着她骄傲的婚纱。这是妈妈离开后的第一个冬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冷。不会再有人提早为我准备好长大衣,不会再有人提早为我暖被窝,不会再有人在我冷的时候为我搓手搓脚,不会再有了,但我又必须要独立地面对不再有妈妈的世界,我反复告诫自己只有坚强才不会受伤。

小染因怕冷很少来学校上早自习,她每天在暖融融的被窝里躺到七点钟再吃顿丰盛的早餐,最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才肯出家门。我有时叫她黑熊,她抿抿嘴,“还不是我妈,总怕我……”见我不自然的神情,小染意识到自己失语马上打住,她尴尬地摇晃着我的手臂,带着乞求的语气说:“颜,你来我家住一阵子嘛,我爸妈都很希望你来。”

“你说话可越来越女人啦!”我不知道怎样拒绝她,只得转移话题。

小染,有些寒冷不是靠在一起就可以温暖彼此的,对于我来说,妈妈离开后我的人生便已是漫长的冬季,春暖花开遥不可及。

我不知道妈妈的离开对爸爸而言是悲痛还是欢欣,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除了依旧冷漠的面容,他能给我的只有钱了。我把他给的钱存了起来,我已经很少逛街买东西了,我不再是从前那个贪慕虚荣追求漂亮的女孩子了,但我仍保持着读书买书的习惯,因为我记得妈妈曾说:“喜欢读书的人永远都不会孤独,因为即使孤独也有人陪她孤独。”

我偶尔也写些小东西,却从不拿出去发表,我把我想到的故事都记录在一个本子上,随身带着,像个闺密的朋友。

我亦不怎么听小染提到麦子了,外人的热闹都与我无关,我只想守着自己的世界独自取暖。班里同学除了小染没有人知道妈妈去世的事,我还像往常一样学习、生活,减少了玩乐对别人来说也只是多了个竞争对手而已,大家都在自己的领域里奋斗着,没人管你的闲事,这样也好,我可以有属于自己的清静的时间。

妈妈走后还不到一个月,爸爸就迫不及待地接了陌生的女人来住,我什么都没有说,我说什么也没有用,我只是在心里为妈妈感到不值。

政治课上,小染传纸条给我:小颜,面对你,我看到自己的无能,我无法使你开心,亦无力分担你的忧愁。我们已经很久没在一起玩了。落款是染染。这是她唯一一次叫我小颜,称自己为染染,我的眼睛有些模糊,扭过头去,冬日的阳光照进我的眼睛里,让人温暖也让人眩晕。

那天晚上我和小染坐在操场边的草地里看夜空,她讲着好玩的事努力使我开心,我偶尔配合她笑笑,但连我自己都感到笑得多么虚伪。我犹豫着是否要询问小染和麦子的事,终归不曾开口。

“颜,你说十年后我们会是什么样?”

“不知道,十年后的事十年后再说吧。”

“若我走了,你会想念我么?”我听到“走”这个字的时候心头一颤,像有根绳子紧紧缠绕住心脏,我的喉咙有些发紧,我在心里回答“是”,却说不出话来。

我在小染走后才知道,麦子在冬初的时候就断然地拒绝了小染,我在心里恨自己:小染,那段时间你心里也是很难过的吧,可是你不曾对我提起,反而想方设法地安慰我,而我自私地守住自己的世界,不曾关心过你。请原谅我,亲爱的小染。

小染在年前飞往了法国,她的舅妈在那边,应该不会有太大的不便,她没有来跟我道别,她走得悄无声息,我甚至没有她的电话没有她的地址。我心里有些惆怅,这个冬天对我来说太过漫长。

小染走后的那个月考,我在全校的排名是28,我看到那些优秀的学生眼里惶恐的神色,我是那么想念小染挥着手说“肯定不会是倒数第一”的样子,可是跨国越海我见到她是那么不可能。

除了学习,我别无选择。我再也没有看到数学老师的青筋在课堂上弹钢琴,倒是班主任还那么持之不倦地絮絮叨叨,小染的座位就那么空着,有时候转过头去我会觉得她还在那儿,不曾离开。

小染走后我在校园里碰见过麦子一次,我瞥了他一眼不想和他说话,他快步追上我,“我有东西给你。”

“谁稀罕你的东西!”我讨厌麦子,我一直认为是他逼走了小染。

“是苏染留给你的。”

是小染发表在校报上的一些文章,她写了一个系列《燃宴》,文笔是稚嫩的,可是我看了没几句就泣不成声。是妈妈走后她开始写这个系列的,但她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这件事。

我陆续收到小染从法国寄来的包裹,杂七杂八的东西什么都有,她甚至给我寄过一大包葵花籽,她在信里写:颜,我知道你钟爱这种花儿,法国有个乡村种满了大片的向日葵,我不太敢去那儿,因为我怕我会想念你。

时间在学习中过得飞快,冬天、春天眨眼便消失无踪,又一个夏天来了。期末考的时候我在全校的排名是第七,我的班主任笑得合不拢嘴,“秦颜,我早说过你是有潜力的学生,再努力一把你就能考北大了。”

北大。妈妈,你听到了么?寒假的时候我在家里整理东西,无意间发现了妈妈一直珍藏的录取通知书,我记得她曾和我说过那年她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但为了爸爸她放弃了读书,继续留在花城。通知书来自北京,北大。

这是你未完成的梦想吧,妈妈,这么多年你有后悔过么?

又一个夏天,又一个暑假。我拿起电话,却不知道打给谁。■

锐语

秦颜和苏染,在高中生活的夹缝中艰难地继续着她们的友谊。就像所有单纯美好的女孩子一样,她们简单地幸福着:在悠闲的时候,吃着西瓜煲电话粥;在开心的时候,互相攻击来换取在高中生活中少得可怜的笑料;在寒冷时候拥抱着取暖,在悲伤的时候互相安慰;共同地为着可怜的分数和归宿而努力着。然而,上帝总是那么地残忍,他也会像悲剧一样把一些美好的东西撕裂给我们看,再美好的友谊也会有分开的时候。

当向日葵盛开,铺天盖地的时候,孤独的秦颜拿着奋斗了很久而得来的录取通知书,会不会有一点茫然无措的感觉?为了那久已远离的友人和亲人。(草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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