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歌和她的“平乐镇”

时间:2022-10-25 11:56:04

80后作家、“青春写作”、“萌芽系作家”,这些标签,其实是颜歌最不愿意让人提及的。她在新概念作文大赛时竭力摒弃的“城乡结合部”,几年后倒成了她构建平乐镇文学版图的平台和载体。

“用四川的方式来表达四川”,颜歌在文体上所做的语言实验。显然成功了。同时,她也终于成为自己少年时渴望成为的那种严肃的纯文学作家。

在颜歌的心里,四川郫县的郫筒镇,是一个天宽地广的地方。

“吸进去的是故乡的气,吐出来的它还是故乡的气,眼角眉梢都舒坦起来。”颜歌说,这个地方其实并不远,“开出成都市西三环,顺着羊西线直端端开二十分钟,就开到了,一眨眼的功夫。”

这个小镇,一直让颜歌怀揣在心里。2008年,颜歌开始写《五月女王》,记录了她发生在这里的少年故事。不过,在她的作品里,郫筒镇有了一个更简易的名字:平乐镇。

在此之前,颜歌已经出版了七部作品。今年5月份,颜歌的新作品集《平乐镇伤心故事集》出版发行,当月位列“新浪中国好书总榜”第三。

颜歌觉得,其实每个人都可以在这本书中找到自己的过去和故乡。她说,“我们都可以把自己的故乡叫做平乐,平乐镇就是那个我们离开了便不再回去的地方。”

在这本作品集中,中篇小说《江西巷里的唐宝珍》获得了2015年度“人民文学奖”。

颜歌这个名字有特指性吗?

在年满30岁的时候,颜歌形容自己:“来到了一个作家的幼年时期,既兴奋又不安。”她高兴的是,“如今可以堂堂正正说自己是作家了。不安的是,居然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端正地当个作家。”

她的这种感觉,有一多半缘自家庭。很多人无法体会,一个从小生活在老中青文学青年三代同堂的家庭里,是怎样一种的体验。多年后,颜歌回忆说:“我总觉得所谓的‘我’,至少很长时间里的那个‘我’,都不是一个确定的个体,而是一个集体的,模糊的意识聚合。”

颜歌原名“戴月行”,是奶奶取自“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在很多人看来,她的原名比笔名更像是作家。这也隐约透露出,她成为作家是一个家庭很早以来的预谋。

颜歌说:“我的家庭在文学趣味和品味上对我的影响就是我的胎记。”这种“胎记”一样的东西,在很久以前就指向了后来的平乐镇,只是彼时颜歌并不自知。

颜歌从小接受传统的中国文学熏陶,爷爷给她制订了一个标准,《古文观止》必须背完,“没有背完《古文观止》的人不可以称为作家”。而颜歌的玩伴就是书,“我从小就喜欢跟书一起玩,不太喜欢看儿童书,从来都看我父母的书,他们说我从小就是‘小大人’。”

因为喜欢看书,颜歌自然而然就喜欢写作文。初、高中的时候,任何一个班级里都会有一两个像她这样喜欢写作文的学生,但大多数人都没有坚持下来。“而我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继续了下来。我想,在某个时刻,我们人人都走上过创作这条路,不过我比其他人更固执一些,到现在,还是继续走在这条路上。”颜歌说。

至于为什么取笔名叫“颜歌”,“就是因为戴月行是一个太合适当笔名的名字,我总觉得自己要叛逆一下。”颜歌说:“这个笔名也相当偶然,最开始只是我的网名,后来就成为了发表作品的名字,然后就成为了笔名,并没有真正认真考虑过。”

在她看来,颜歌这个笔名毫无指向性,“和我小说中名字们的来历倒是挺像:都是随机的”。而从十五六岁开始,她就喜欢跟别人介绍:我叫颜歌,颜色的颜,唱歌的歌。她认为一个中性色彩的名字,能让人忽视其性别,而更专注于作品。

来自城乡结合部的“潘俊

现在回头看,新概念作文大赛的确造就了一批80后作家。颜歌与她的同乡郭敬明、七堇年一样,也是在高中时代通过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一举成名。

2002年,还在读高三的颜歌,从郫县去上海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的复赛。当时,她觉得其他作者都是洋气的大城市少年,比如与她一起获得一等奖的郭敬明等人,只有自己是来自城乡结合部,基本属于比较土的一枚“潘俊薄R虼嗽谛醋魇保有些自卑的她特意没有选择城乡结合部的题材,而写了《我的十六岁和村上世界的尽头》。在这篇文章中,她用了自己认为很时髦的笔调:“回忆是一种很无奈的东西,可是现在我们都只能靠回忆生活了。任何问题都是徒劳,有的时候,我们只能行尸走肉地活下去。我们是小野兽,终于学会防备。警惕地竖起寒毛,谁能把我们驯养,多么悲伤年年岁岁,投身其中,只见虚空千般爱,只向一人……”

其实,在更早的1994年,10岁的颜歌已经开始发表作品了。颜歌说,“初中时候,爸爸把我写在周记本上的作文整理出来,投给不同的杂志社。大学时,他几十本几十本地买我出版的小说,把它们当作我们戴家的土特产送人。”

颜歌的第一本小说集《马尔马拉的璎朵》,基本写于十五六岁时。2003年,这本书在文坛一面世,就让很多人惊艳于其中那些漂亮的句子,这位有着卓尔不群写作天分的少女作家技惊四座。此时颜歌给很多人的印象,是一个喜欢给自己的笔下人物起古怪名字的少年作家。

颜歌认为自己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我很小的时候写得特别二逼的东西,我发现我放的每一个屁都被发表出来,作为我曾经是一个傻子的证据,我无法磨灭这个证据。”但让她觉得幸运的是,“当你作为一个年轻人写作的时候,你对自己的写作自信是爆棚的。”

2000年,颜歌开始在“榕树下”发表小说,当时有很多人来看她的作品,包括郭敬明。“后来我们一起去上海参加新概念,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从那时开始,她的作品被大量模仿。当郭敬明的成名作《幻城》出来时,颜歌的粉丝愤怒地在论坛上声讨:“他书中所有被媒体称为‘空灵飘逸’的句子,全部是抄自颜歌的小说。”

2001年,颜歌加入四川散文协会,并被鲁迅文学院评选为“中国少年作家小说十佳”。但此时的颜歌已经准备抛弃使自己成名的写作风格,她不想沉溺其中,因为她年少时的愿望,不是要赢得同龄人的掌声,而是希望获得长辈的认可,做个严肃作家。

当时和颜歌一拨的作家仍在像少年一样写作时,她已很少写校园题材的作品。但由于受经历的局限,她把自己投向了资料库。

2003年,颜歌考入四川大学中文系。进入大学后的半年里,同学们看到的她,都是每天抱着电脑到陌生的图书馆去翻阅陌生的历史资料。

颜歌第一部长篇小说《关河》,写的是汉末史官离奇死亡的历史小说。小说里的一个史官家族,世代作为记录者,寻找真相,但他们的命运却是被割掉舌头,装在黑色的匣子里。有评论说,“她像一个新历史主义者那样,进行自己的虚构。她甚至无法定义自己写的是什么,放到今天,大概可以称为历史玄幻题材。”

2005年,颜歌以《良辰》系列小说开始向现实转型,她以一种模糊现实的手法写出了十个尘浮于上又深入骨髓的爱。这些故事的男主人公都叫一个名字:顾良城,他们身份各异,是号丧者、剧作家、养蜂人,也是图书馆管理员、花圈制造者等等,是一群底层生活者的生存与爱情。

《人民文学》副主编邱华栋在2005年读到颜歌的《异兽志》,他当时是《青年文学》执行主编,为颜歌的想象力感到惊讶:“能想象出那么多怪兽,这跟我们老家伙的写法完全不一样。”他将《异兽志》在《青年文学》进行了连载,并于次年发行了此书的单行本。

粗粝而真实的小镇生活

颜歌有双大眼睛是众所周知的事儿,然后,她能瘦到“有时一张脸上仿佛只能看到眼睛一般”。这样的四川美女,又是作家,倒还真应了当下最流行的一句话:明明可以靠一张脸吃饭,却非要拼才华。

如此瘦的女儿身,却有个胖子的戴爸爸。2012年9月,《收获》杂志以《段逸兴的一家》之名压轴刊发了颜歌的长篇小说,后来的单行本叫《我们家》。

这篇小说是颜歌在2011年至2012年,于美国杜克大学做访问学者期间写下的。“在异国的环境里写故乡非常有意思。”颜歌说,“因为能做的最多就是回忆,回忆,再回忆。在回忆中,故乡有了新的质感。我写的‘平乐镇’有了更为浓郁的‘平乐气’,可以说,它比我的故乡本身更像故乡了。”

这本小说是颜歌在瞒着父亲的情况下“偷偷摸摸完成的”。“戴月行他爸”当了整整三十一年,就算当“颜歌他爸”也有十多年了,改女儿初稿中的错别字的确很有一套,这是他第一次在第一时间看不到女儿写的小说。

颜歌承认,“没有爸爸,我就没法写平乐镇。”在美国时,她总爱打电话给爸爸问一些荒谬的问题,比如油菜花3月份开了吗?九几年你们抽的都是什么烟?戴爸爸就总是叹气,说女儿作为作家太缺乏常识了,太不扎实了。“可他有所不知,不论我在多远的地方,过了多久,仅仅听到他的声音,我们镇上的人人事事就会立刻重新浮现。”

对于自己长大的家庭,颜歌觉得实在不能埋没,她想以此为蓝本来写些虚构的故事。在她的小说《声音乐团》里,那种太浓的知识分子气息,让她觉得不舒服,所以想着干脆写一个市井的故事。她选择把原本要写的知识分子一家改成了一个没受过教育的、土肥圆的、豆瓣厂厂长的一家。于是,她写出一个发生在川西小镇“平乐镇”西街上的家族故事:在要给奶奶过八十大寿的线索下,各种奇葩家事包括私情、算计、金钱架构起的秩序,通通上演,荤素不讳。

“正是《我们家》所蕴藏的粗鄙和可笑,成了我小说创作的‘药’。”颜歌说。

2013年,颜歌凭《我们家》获得第11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奖”,并获得“茅盾文学奖”提名。作家阎连科说,他很喜欢《我们家》中的那种放松的日常感。

从平乐镇系列小说开始,颜歌现在所做的是“用四川的方式来表达四川”。在作家阿来看来,颜歌在这方面拿捏得十分到位,与著名作家李氯艘谎,以四川人的态度,用四川的语言,书写四川人的生活。

颜歌说:“我可能也有这样一个野心,让平乐镇的世界更清晰,从时间线上、空间线上,多角度去阐释和完善。我希望最后出来的东西能打下时代的烙印,能在一系列的作品中,呈现小镇一个宏大的风貌。”

戴月行是颜歌最好的评论家

“她孤独独的鞋跟子嗒嗒踩着大家的心颤颤。”在《江西巷的唐宝珍》里,颜歌使用了一种“仿佛有美妙节奏感的语句”,包括人物对话,都有四川方言的韵律。颜歌说:“我希望把语言写得逗一点,好像是快板一样的。”这篇小说收集在她的最新的《平乐镇伤心故事集》里。

颜歌在这个短篇集里描绘了一幅融合了日常与奇幻的川西小镇的市民生活场景,五个不同年龄段女人的青春、欲望、宁静、温暖,被压缩在一个微观的川西小镇场景里。之所以取这个名字,她觉得这是伤心故事集,“因为总觉得每个故事里面都可以加进去一句话:她就走回家,伤伤心心哭了一场。”

从2000年开始,颜歌已经出版了11本作品集,被认为是80后作家中写作风格变化最莫测的一位。如今,她已经成为她曾经追求的严肃文学作家,作品也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出版。而她自认为她现在的写作更像是现实主义。

颜歌也会注意到别人对她的评价。“对我的作品是表扬还是批评,坦率讲,迄今所有对我的作品写得最到位的评论,我都是在豆瓣上看到的。我不懂文学评论,只能简单看他们能否帮助我的创作。”但有些评论家的评论,让她觉得很莫明其妙:“我打过交道的那些所谓的真正的评论家,也就是在文学理论期刊发文的那种,这些看似严肃的评论家,却把评论当成了小说创作,自己先预设了一套叙事,再把作家和作品当成素材,这里摘一点,那里摘一点,最后组织起一个既跟作家没有关系,也跟作品没有关系的东西来,这就好像我们在讲怎么炒菜,他们讲的却成了怎么装修厨房。”

于是,更多时候,颜歌还是觉得“自己是自己最好的评论家”,“戴月行是颜歌最好的评论家”。

颜歌很喜欢美国作家乔纳森・弗兰岑。“我喜欢弗兰岑的原因就是:像一个特技演员可以无限贴近我们的时代而不失庄重。他写‘9・11’以前和以后的美国,完全就是贴着眼皮在发生的事情,可是他写出来是有大师范儿的,他不会让你觉得这个东西是非文学的,我觉得在这一点上非常厉害。”

颜歌认为,不是谁都能写当下,怎么去写当下是个问题。至少目前在国内还没有找到这样的人。但阎连科却这样评价颜歌:“颜歌很年轻,文学的创造力充满可喜的新颖,这不奇怪。然而,她的文学想象却如此成熟和苍凉,不免让人惊艳又惊叹。”

颜歌笔下的川西平乐镇还没有触碰到2008年,“2008年之后的事情,还没想好怎么去表达”。她说,这是她心里一个很大的课题,“我不知道怎么去描写当下,我认为,写我这个年龄看到、经历的当下,这是我作为生在这个年代作家最重要的事情。我希望去表达我所体会的当下,作为一个标本。但当下是让我无法表达的,有很沉重的东西,有很疯狂、很激越、很狂欢的东西。我是一个更信奉古典的人,现实的当下太复杂,会让我很痛。”

颜歌下一个计划,是要写一个2010年的长篇小说,关于县城公务员的。她虚构的平乐镇与自己的故乡郫筒镇一样有东西南北四条街,她计划着要把四条街的故事写完。

颜歌记得在大学时有位老师讲过:“当你把一个东西描述下来,成为叙事的时候,这个事情肯定是发生过的,这是很理性的分析法。”她现在就是不断地写过去的事情,而她现在一切的叙事都发生在平乐镇。

颜歌记得以前爷爷还活着的时候,她经常跟他去竹林茶馆吃茶,“一个院坝里坐着的都是我们老南街的街坊邻居,他们听说我是个作家,就都抢着要把自己的事儿讲给我听。”她爷爷就给她说了:“总有一天,你要写写我们镇上的事情。”

现在,她的确就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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