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岁的杨绛用读书和写作忘记悲伤

时间:2022-10-25 09:40:30

九十六岁的杨绛用读书和写作忘记悲伤

在朋友帮助下,我把电话打到她的家,电话那边的声音温和而清朗。我说找杨先生,她说:“我就是。”我暗暗吃惊,这是九十六岁老人的声音吗?不过,接下来就有问题了,我说话太快,杨先生在电话那头说:“我是个聋子啊,我得找个人来听。”是呵,杨先生患严重的重听,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我就这样来到了杨绛先生的家。照顾杨先生起居的小吴对里屋说:“奶奶,客人来啦。”话音未落,杨先生笑吟吟地走了出来。这是怎样一个晶莹剔透的小老太太呵――一双清澈的眼睛,雪白的皮肤,雪白的头发,还有黑色圆弧小西领外套,多么优雅、娴静而有书卷气。这让人想起了钱锺书先生赠她的诗:“取雪白,取花红,与儿洗面作华容。”

杨先生家的客厅,素粉墙、水泥地,木门框的漆旧了,杨先生一家在这里住了三十年。杨先生家藏书不多,他们夫妇读书主要是去图书馆借,他们把图书馆最珍贵的藏书都藏在自己的脑子里了。书柜顶上,摆放着钱锺书和杨绛夫妇的作品全集,还有钱先生和女儿钱瑗的遗照。杨绛先生的全部世界都浓缩在这小小空间里了。

杨先生的椅子在窗边,靠近沙发。我们就这样紧挨着坐下,促膝交谈――

老人当聋子是一种福气

记者:您能听得到我说话吗?

杨绛:我戴了助听器了。戴了助听器,才知道当聋子的福气,因为不管外边多么闹,我耳根清净,啥也听不见。《走到人生边上》我写了两年多,好多次都想放弃了,因为干扰太多。配了耳机后也老不戴,来了客人才戴一戴。

记者:我刚读了您的《走到人生边上》,您在探讨一些人生哲学的问题,同您过去的作品不太一样。

杨绛:我九十多岁了,在等着“我们仨”相会的日子。在这个等待的过程中,我想到了一些问题。以前遇到想不明白的事情,可以问问人,可是现在,可以问的人都已经走了,我决定自己来思考。《走到人生边上》就是这种思考的结果。

记者:我最喜欢您的《我们仨》,它让人默默流泪,现在很少有文学作品能这样打动人心。您将生活中的平常事情,写得这么有震撼力,很难相信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还能有这样的思想和情感爆发力。

杨绛:钱锺书和女儿去世后,我写过三本书,一本书是翻译作品《斐多》,还有《我们仨》和《走到人生边上》。我翻译《斐多》是因为我非常悲伤,需要工作来忘记。我在《斐多》的后记里写了,我要投入我的全部身心,做力量所做不到的事情,也包括后面这两本书。

记者:您是为数不多的还在写薄书的人。现在的人都觉得自己学问很大,要写大部头。可是现代社会需要薄书,您都走在时代的前头了。《走到人生边上》8月才出版,已经印第三次了吧?

杨绛:商务印书馆是第五次印刷了,台湾版是第四次印刷。里面还有一些错字,希望下一版都能改正。

《走到人生边上》关乎精神世界

记者:读了您的《走到人生边上》,以前也读过钱先生的《写在人生边上》,你们两个人的“人生边上”,意思一样吗?

杨绛:不一样的。他的“人生边上”,说的是人生就像一本大书。他的时间是“当时”,他年轻着呢,那是他最早的一本书,我给他编的。而我的这本,却是九十六岁才出的书。我都走到人生边缘上了,往后看看,就要想一想我活了一辈子有什么价值;再向前看看,他们说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那么灵魂呢?灵魂不死吗?我想看看是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记者:您的这本书谈到灵魂,谈到灵与肉,您能告诉我您在探索着什么吗?

杨绛:我是旧社会过来的“老先生”,还是晚清末代的遗老呢。可是那些为我们这些“老先生”改造思想的“年轻人”也老了,他们显然代表了这个时代的风尚,都看重物质而怀疑看不见摸不着的“形而上”境界。他们下一代的年轻人,更加偏离“形而上”的境界,更偏重金钱和物质享受。他们的见解是否正确呢?我试图摆脱一切成见,从平时不在意的地方,发现问题,解答问题。能够证实的予以肯定,不能证实的存疑,我想通过一步步自问自答,看看能探索多远。

记者:您在书里面讨论“灵魂”问题,我就想,灵魂到底存在不存在呢?

杨绛:不能不承认灵魂的存在,灵魂就是生命呵,名称不同,所指却是相同的。我为什么不用“生命”,而用“灵魂”?我书上讲了,因为命运也称命,生命也称命,这样它会搅乱您的思维。名称不同,所指却是相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看得见的身体,又有一个看不见的灵魂。灵魂虽然看不见,可是一个人有没有灵魂,却显而易见。没有灵魂或没有生命的肉体,不是尸体吗?灵魂尽管看不见,它的存在是肯定的。

记者:您过去的作品都有一个很好的故事,可是现在您却讲起道理来。

杨绛:对,我都走到人生的边上了,但是我不要用哲学的理论,不谈高深的学问,我写的都是很家常的事,用的都是家常话,要求说出来人人都懂。

现在每天写写字、看看书

记者:您现在的生活规律是怎么样的?

杨绛:原来我写《走到人生边上》的时候,时间非常宝贵。我有很多小辈的好朋友,他们对我很好,经常来看我,可是也很占时间。现在书写完了,心也放下来,松松散散地,客人来了可以聊一会儿天,这样客人也高兴。

记者:您还打算写书吗?

杨绛:老人还能有什么“打算”吗?当然,老人可以不负责任地吹牛,若问他要成果,他人都保不定活到几时呢!我就写写字,看看书。

记者:看什么书呢?

杨绛:看看从前读过的旧书。我刚刚仔细用功地读完了《世说新语》的笺注。书的笺注是余嘉锡撰写的,注得非常好,令我大有收获。目前我在读《庄子》,老人读《庄子》,别是一番滋味呢。

记者:读您的书,您把《论语》解读得充满了趣味。

杨绛:《论语》是古书当中最有趣的,你读到的是一句一句的话,看到的是一个一个的人。那里面全是问答,怎么问,怎么答,每个人的性情全都不一样呢。

记者:您练的什么字体?

杨绛:我临王羲之的字,写成了方的;临褚河南的字,又写成了圆的。钱锺书说:“你写字怎么这么笨,不像你的人。”我说:“正像我的人呀!我就是又笨又拙的。”

记者:您很爱美呢,看您穿衣多得体呵。

杨绛:我这件是古董,穿得很旧了。时髦的立即就过时了,过时的又会时髦。我不求时髦,安居中游。时兴长,我就略微短些;时兴短,我就略微长些。不敢为天下先,也不太落后。

记者:您太聪明了,就是说您永远都不会过时吧。

杨绛:差不多(笑)。

他们都喜欢在行距中写小字

与杨先生促膝交谈后的第二天清早,我带着稿件再次来到杨先生的家。这回她没再戴助听器,小吴说她一直都很适应“聋子”的状态。杨先生说:“我们笔谈好吗?”我当然非常乐意。于是,她取过一支铅笔和一块橡皮擦,在椅子上坐下,稿件搁膝盖上,一边读着,一边就在行距空白处写起小如绿豆的字来,又不时用橡皮擦去写过的字,再一笔一划重写。

这种在行距中写小字的习惯,让我想起了钱锺书先生。钱先生去世之后,杨先生整理了他的全部文稿,相当一部分是以蝇头小楷写成的读书笔记。钱先生读书喜欢读很多遍,笔记的行距空白处就会不断添补上新内容。行距写满了,又密密麻麻延伸到纸边空白处。这些手稿零散而残破,特别残破的部分要一张一张地粘衬起来。经杨先生整理出来的手稿就达七万多页,有四十卷之多。她戏称自己是他们家留下来“打扫战场”的,是她使钱锺书先生在去世之后,仍然不断有作品出版。

【原载2008年第3期《中国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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