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苦禅的一幅泼墨说起

时间:2022-10-25 09:12:12

1972年9月,我曾到天津拜访孙奇峰先生,在那里遇到一个年龄如我大的青年,他拿来一件横幅的李苦禅所画《水墨花鸟》给孙老师看。这时,我突然想到在鞍山一藏家中曾看到过一幅李苦禅画的如山人一类画风的《鱼》。那时我们几个画友曾从“苦禅”二字猜想着他可能是一位性情冷漠的苦行僧式的独身老人。这时从这位青年口中我得知李苦禅先生就住在帅府园中央美院宿舍。

之后,我到北京办事,想拜访苦禅先生的念头十分强烈,于是便找到中央美院,费尽周折进入美院宿舍区,找到苦禅老师青砖小房的家。上前敲门,半天才有人开门,是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青年。我问:“李苦禅老师在吗?”他向屋里喊了一句:“爸,找您的。”这时,屋里斜对着我的床上正有一个老人起身在穿鞋。我走过去给先生鞠了个躬,简单地作了自我介绍,与此同时,从套间里传出一声少女的声音:“爸爸,您先睡觉吧!”我一怔,因为见李苦禅先生心切,我竟忽略了现在是午休时间。我提出告辞,但先生没理会,挽留我坐下来。我说:“鞍山画界的朋友都在惦记着老师,也不知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所以我来看看老师。”接着打开画夹子拿出自己的写生请先生指教。先生边看边说:“画写生可以参考李可染,李可染的写生画得好,可以看看他的画集,有印的单页的。”先生边看我的画边跟我谈论着,这时那青年坐在画桌前画起小画来。先生说:“这是我的小儿子,中央美院毕业了,在家呆着,房间里的是我的小女儿,在西双版纳下乡,这次是回来探亲的”。

先生看完我的写生画后,我又拿出带去的诸位先生的作品,先生边看边说:“像秦先生、郭先生这作品(指的是秦仲文的《溪山行旅》、郭风惠的《红叶黄花》)。都是好东西,就是比古人也不让于古人。”先生又说:“你带的有纸吗?我也给你画一张作个纪念,你来一趟不容易。”我赶忙拿出一张在天津时只能买到的3分钱一张的土绵纸。先生走到画桌前,拿起一只羊毫提斗,蘸浓墨先在纸上扫了几笔(我以为是画荷叶),又顺势勾折了几下,两棵白菜便跃然而生。随即又勾了几笔捆菜的稻草,在外面又加上几个小蘑菇。先生边画边说:“‘’我坐过牢,他们把我的胳膊也弄折了。”随即抬了一下左臂说:“这是个折胳膊。他们斗我,其实我也当过工人,也拉过车。”画完后,先生用这支提斗的笔尖题上:

“蔬菜图刘寰同志属写一九七二年九月苦禅作”

这时青年拿过印来,盖上“李氏苦禅”朱文印。我又说:“请老师给题幅字吧。”青年忙说:“‘’,最好不题字。”先生却说:“好,我给你题一幅。”我便拿出画夹子里的随身携带的那本旧印宣纸对折单面印的《山人画册》,打开一副页,但先生看到是《山人画册》时,表情默然,边翻看着边说:“这画册多好哇,不能在这上题呀。”青年说:“这本跟咱家那本是一样的。”(我怎么就忽略了苦禅先生是最推崇山人的,利用这画册副页题字无疑是对山人的不敬。)我赶忙又去翻画夹,只找到一张残缺的小块宣纸,先生铺开,拿起一支中等的羊毫笔蘸上墨,青年说:“少写一点。”先生下笔写道:“画事苦事亦乐事也,自当刻苦用功,为力不懈,即可达干成功。一观察自然,二学习古人,益以时常体会修养可也。”

先生边写边说:“别人以为画画的人多乐呵呀,其实挺苦哇。但一幅画画成了是挺乐呵的。”这时,一直紧盯着的青年又炸了,指着“即可达于成功”的地方大声说:“写到这正好,后边那就不应该写!修养,修养,你还写什么修养!批判的就是‘修养’,现在还不是写字画画的时候。你算了,别写年月日了!”没想到先生没听,继续写着:“刘寰同志属题。”边说:“这有什么关系呀。”笔也继续落着:“一九……”,这时青年急了,忙说:“你写六三年算了!一会儿不看着你就出事,我不在家不知你写出去多少了!”先生随着他的话音,笔下就出现了:“一九六三年于京华客寓苦禅题数字”,青年钤上印。先生看了看总觉得不是滋味,无奈地说:“唉!写了个六三年。”

向先生告辞,青年送我到门外,还和我聊了几句在外面写生的情况。他表现得彬彬有礼,非常的文雅,也非常的和气。

离开苦禅先生的家,我一路思潮汹涌。我这一趟,虽然时间不长,但却是一段怎样的经历啊!我弄清楚了苦禅先生不是苦行僧,不是性格古怪的独身老人。他是如此的慈祥,如此的宽厚,对于后学者是如此的平易和热情。但从见面到我离开,他的脸上没出现过一丝笑意,微凹的双目似凝视、似沉思。

责编 雪 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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