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的祖父

祖父年纪大了,常常喜欢一个人静默地坐着,不再在人来客去的场合坐到敬给他的那个位置,一个人静默地吃饭,很少再参与我们姐弟三个回家时的兴致谈论。这时的我会悄悄来到他的房间,坐到他的身边,也陪祖父静静地坐着。他沧桑的脸上岁月留下的沟壑般的皱纹,看他如树皮般斑驳的皮肤,曾经健硕挺拔、高大魁伟的身躯微微地前倾,没有了结实弹性的肌肉覆盖,清晰可见的筋骨脉络,拿物品的手颤抖着,我的心里酸酸的。岁月无情地剥蚀了他所有的青春年华,我有意无意地说着外面的事情,间或回忆曾经的以往,祖父偶尔接过去说点自己的见解,更多的时候是静静地听着。他知道他的孩子们已经羽毛丰满,飞出了老巢,找到了飞翔的天空和幸福的家园,如今归来,是做片刻地栖息探望,祖父的脸上,显出静默的安详。

祖父跋涉过的岁月艰苦难忘,十二岁被日本鬼子抓去挖战壕,磨练了机智的心性;十五岁时老爷(祖父的父亲)去世,一个大姐已出嫁,作为长子的他便开始了顶家立业的人生。读过几年私塾的祖父开始在部队里记账。后来在村子的大队里、乡里的供销社、县城的新华书店、县农业局干会计工作,业务日益精湛,这期间去了山东经济学院进修,原本可以留校的他被老妈(祖父的母亲)召回,从此牺牲了儿女农转非和安排工作的优厚待遇,回到县城,靠微薄的工资和奶奶一起支撑着全家老老少少近二十口人的生活。在这样困难的境遇下,祖父供读着他的弟妹、自己的儿女七个学生,村子里的人都劝他让女孩子辍学,减轻一下负担,而祖父却坚持着,很平淡的一句话:谁说女儿不如男,替父从军花木兰。听奶奶说有一次四姑妈在学校里丢了钢笔,不敢回家说,后来被老妈知道了,便不让她再上学,她走了十几里的路找到了在乡里工作的祖父,祖父二话没说给她买了一支钢笔,和她一起回家劝服了老妈,祖父返回单位后,老妈暗自垂泪,她是心痛他的儿子。为了姑妈的这一支钢笔,祖父每天只吃一顿饭,直到省出那支钢笔的钱,那支钢笔成了四姑妈求学的原动力,一直到师范毕业,传给了我的父亲。这时三姑妈得了重病,祖父东挪西借治疗的费用送去青岛捡回了命悬一线的生命。终于熬到了二爷(祖父的弟弟)、三姑妈、四姑妈师范毕业,成了教育战线上的栋梁。这时史无前例的开始了,祖父因为在部队记账的经历被下放到了一个偏远的乡镇,连续三个春节没有能够回家和亲人团聚,这三年的时光,祖父了所有的头发。

后来时势运转,祖父便留在了乡镇当了一名会计辅导员,辅导村里的会计、审核村级的账务。精湛的业务、为人做事的坦荡让同行们肃穆敬仰,每年单位分福利他总是让他的徒弟们先挑,剩下的他再拿。曾经有一次单位分布料,一块有明显的缺痕,他便自己留下拿回家,奶奶看到这块无法给大人制成成衣的布料很是不满,只能背地唉叹。那时二爷上学时已经成家,整个大家庭没有分家,奶奶给祖父留点特别的饭食,祖父都分给了他的侄子和侄女们,捎回来的点心糖果,自己的孩子经常得不到,无私的祖父在那个艰难的年代维持了一个大家庭的和睦相处,直到二爷工作后才分家。分家的时候祖父又显出了少有的大度和宽让,所有的物品都让二妈先挑,祖父在离开家乡搬到另一个乡镇蹲点的时候只带走了几双筷子几个碗,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在乡镇工作到退休的年龄,祖父回到了县城安度晚年,这时姑姑和叔叔都已成家,奋斗了大半生的祖父把自己的所有都奉献给了他的弟妹、儿女们,身无分文,又举债建起自己晚年的栖息之地,简陋得仅能够遮风避雨,刚刚开始喘一口气,我的父亲他的长子因突然的意外撒手而去,留下了三个未成年正在读书的孩子,六十岁的祖父又像上了弦的钟表,开始了日夜的旋转,在同行的推荐下,进了一家企业继续着会计工作,重新担起了生活沉重的重担。夏天,他只有一件衬衣,中午回家洗洗晾干,下午接着穿;冬天穿的棉袄都露出了棉花,不舍得换一件新的,不舍得给草褥子包一个外皮,每天睡觉的时候脱下衣服铺在草上。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匆匆地行驶在上班的路上,跟着厂长外出讨债、打官司、没日没夜的加班,看到祖父的劳累,我多想回家帮帮祖父,当我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祖父那凌厉的目光却平和的语调:“现在社会上高中生比比皆是,没有知识怎么去闯荡社会,十年树人,百年树木,回去读书,实在读不进去了你就下来。”于是我们姐弟三个在祖父的艰辛劳作、掷地有声的教诲中走出了家乡那个小村,读完了大学,直到小弟结婚成人,已经七十八岁的祖父才离开了他挚爱的会计岗位,为之奋斗了近乎一生的艰难。

在祖父走过的岁月里,恪守着孝道和善良,力求其全。每每单位分到什么好吃的物品,祖父便连夜跋涉几十里送回来给老妈品尝。和人相处,没有和任何人计较过金钱,他的亲人、奶奶的亲人甚至是家乡的邻里乡亲在困难的时候求到他的面前,他都会慨然解囊;有一次一位乡亲来县城办事,中午没有了吃饭的钱,找到了在农业局上班的祖父,祖父便把口袋里仅有的一斤粮票给了他,自己饿了几顿肚子。后来大包干之后这个乡亲有了粮食,给祖父送来了一麻袋小麦,祖父却已经忘记给他粮票的事了。祖父跟我们说起这样的道理:“施人之恩当忘,受人之恩常想”,常常念想别人给予的恩德,忘却给人的恩惠这就是祖父淌过岁月的写照。当他在单位上做出了令人钦佩的业绩,领导敬重给他配了车之后,每次回老家探望,他总是在离老家一里多路的公路边下车,走着回到村子里,即使有事情需要耽搁较长的时间,他要司机估计他到家之后再开车进村,和每一个乡亲温和的拉着家常,十里八村的乡亲们,提起祖父的孝行和为人,都带着一份敬仰。

祖父的思想是宽广的,从不去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干涉他身边的每一个人,一件事情,如果别人做了决定,他会说出他的意见让别人参考,即使别人有明显的过错,也不会絮叨重复第三遍;祖父引用论语的话:“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一个人做错了事情,劝说三遍不听,就不要再去劝告他了,再劝告就是自取其辱。祖父的话语极少,却精炼深刻。在我们姐弟三个的成长过程中,细腻的疼爱却不娇惯,让我们每一个人在生活的实践中去领悟做人的道理。当我们因为小事情不开心的时候,他会用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大肚能容容天下可容之人,笑口常开笑天下可笑之人来引导我们,经历会磨练一个人的心智,祖父不去阻拦我们涉入社会的机会;记得在小妹第一年高考失利之后,祖父建议她去复读,倔强的小妹随着打工的人流到了青岛受雇于一家炸货店,走的时候,祖父说:“去闯一闯吧,知道真实的社会生活是个什么样子。”每天起早贪黑的劳累还能够忍受,受不了的是晚上落脚在男女混合的简易房里,别人鼾声入眠,她却整晚睡不着也不敢睡,半年的时间彻底改变了小妹,体味了生存的艰难,于是回来选择了一条复读的路;后来大学毕业后被分到了县城的一家企业,她不甘心,想回到她读书的大都市,在走的时候,母亲不愿意她离开身边,而祖父宽慰母亲:“好儿女志在四方。”给了小妹一个自由发展的空间。如今的小妹在省城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经过自己的奋斗打拼,在那座城市立足了脚跟。小弟在求学的过程中,勤工俭学帮助学校的商店进货,我在假期里去饭店洗盘子,去工厂打零工;春节回来后,我们姐弟三个便到街头卖祖父写的春联,祖父写一手很好的毛笔字,遒劲有力。祖父就这样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历练着我们,让我们接触各种各样的人生,让我们姐弟三个在踏上工作岗位后走着踏实而坚实的步伐。

已过耄耋之年的祖父,苍老了,岁月无情的风霜侵蚀了骨骼的强干,留给暮年的是像糠一样的筋骨,经不住锤敲了。想起小时候祖父可以两只手一边抱着我,一边抱着小妹在街上看光景,有时怀里是小弟和叔叔家的二弟,我们轮番争着祖父的怀抱,那样的时光只能留存在记忆中了。而如今,祖父却抱不动小妹三岁的小孩了,想起这些,眼睛里总会有泪水打转。记得祖父送我去大学的情景,透过火车,望着巍峨的泰山,蓦然觉得祖父就是屹立在我心中的一座高山,祖父的言行仿佛高山上的一座灯塔,化解我行程中苦涩,指引着我不断地攀登。

每每遭遇一次灾难,祖父总是静默地坐着,少年丧父、中年丧子、老年丧妻的祖父习惯了静默地承担生活的艰难。静默的祖父终于淌过了人生的艰难,迎来了一个安详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