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于是之先生

时间:2022-10-25 06:25:26

与于先生近距x接触,在我印象中有三次,每一次都吓得不轻。

第一次是1987年考中央戏剧学院,三试地点在戏剧学院顶楼小剧场。列队之前我在台上隔着大幕第一次听到了台下小声的说话声,咳嗽声。这是现在我演出经常听到的声音,可那是第一次啊,那是职业演员才能听到的声音啊!我实在抑制不住好奇心,就拉开幕布的一道缝往台下看了一眼――这回心不跳了,血也凉了。台下满是人,几十位老头老太太(在我们当时的年岁看来),就是《茶馆》剧组全体演员,群众演员没来,主演全来了,比那还多,还有朱琳老师,周正老师。还有呢,中间就坐着于是之先生,正和徐晓钟先生说话。慈眉善目,穿着极朴素,微微发胖,头发斑白,双手抱在胸前,很沉静的样子。现在想想,也挺值得一说:我们八七班这群孩子,第一次登台表演,观众中有一位是中国话剧表演第一人于是之先生。他是王利发。

第二次是在人艺三楼排练厅,看话剧《太平湖》联排。由于是人艺班,我们是有条件坐在排练厅地上看的。那比剧场头一排离演员还近,就是脖子疼,仰着脖儿看,戏在那里是最好看的,只有表演,纯粹极了。那时联排可以当事儿了,剧院有事儿、没事儿的全来,满满一屋子人,又是于先生演戏,演的还是老舍先生,人少得了吗?一个伟大的演员,谁是他最忠实的粉丝?观众当然是,可远不如我们。我们演员才是他最忠实的粉丝。观众会赞美他,崇拜他,都是好话。演员这儿可能还有褒贬之词呢。因为观众只是欣赏他,而我们太想成为他了。

记得戏一开始就是于先生上场,拖着根手杖,倒背双手,架副眼镜,从上场门沿着台最深处的山墙横划舞台。走到舞台中线处转身,迎面向观众走来,走得极其缓慢。没有台词,没有动作,只是在走。当我们刚刚能看清他的脸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了低低的哭声:我回头望去,不是吕中就是金昭,反正是一位老阿姨,已然泣不成声。有几位老人儿脸上也呈现出有点要绷不住了的意思。不知道是谁小声儿说了一句:“哎哟,老舍先生的魂儿回来啦!”我没见过老舍先生,但我想这就是他老人家了。他们两位早已合二为一。

多年以后,我有幸扮演《赵氏孤儿》里的程婴,开场也是这样一个调度,台上还多匹白马,真马啊!放了不少干冰,我腾云驾雾地走这个调度,长啊!怎么永远也走不完啊?快让我说词儿吧!内心空空如也啊!到那时我才知道一个演员在舞台上敢说自己会走道儿,得需要多大的本事,那不是个简单的物理位移,是一个舞台的美学样式。他在人生和艺术的道路上要走多远才敢在舞台上放慢他的节奏啊!

第三次我就到剧院了,于先生是院长,我是新来的一个小孩儿。他好长时间不演戏了。后来看书,很多人都引用他这句话,就是“演员别当官儿,当了官儿,就由一个内行,变俩外行”。我亲耳听过他说这句话。

那是一个中午,下点小雨,我和俩同学在自行车棚底下避雨。于先生等他的汽车,应该是去开会。我们站在他边上还是紧张的。又是大师,又是领导,又是长辈,不知该说什么,总不能干着呀!我就随便问了一句:“于老师,您怎么不演戏呀?”没油没盐,因为是找了这么句话,说完我自己都觉着干。于先生也没看我:“咳!我这个,是从一个内行变俩外行,去食堂吧!”车来了就走了。我当时都怕自己说错话了,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句心里话,可一个闲聊天他老人家还犯得上和我说心里话吗?二十三四岁,一个小孩儿,也说不着啊!现在想想,唯一的原因是演戏这事儿他不能提,而且这句话他经常说,逢人就说。我会记着先生这句话,能当到内行不容易,从事专业工作不等于内行。慢说今天还不算内行,万一哪天是内行了,也要不忘初心,别再变成外行。那可就真对不住小时候,拉开大幕初见于先生时吓的那一跳了。

于先生还是幸运的,他遇到了老舍,遇到了王利发,那个年代出现这样一个高峰真是不易。因为到今天扯着脖子乱叫,张牙舞爪在台上依然存在,而他用几十年时间完美演绎了一个角色和如何去打开、表现一个人物的方式。我们演戏心理上要靠在一个什么东西上?有演英雄的,靠在一个精神上;有演主义的,靠在概念上;有演名利的,靠在自我膨胀上……而他始终靠在人物上,靠在真实上,演人,演戏,演的是人的心理,人的故事。

在台上不贪不沾,宠辱不惊,不抖小机灵,这就不光是表演本身能解决的问题,是个人修为问题了。如果说老舍先生的《茶馆》写的是对人的失望和对旧时代的恨,而于先生对王利发可真是满满的爱啊!何其完美。于先生就是来塑造高峰的,他也真的塑造了高峰,高峰迟早会被超越,高峰的意义不在于是否被超越,而在于对表演艺术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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