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证拉萨监狱

时间:2022-10-24 10:43:28

见证拉萨监狱

平时闲来无事,总爱在一些偏僻小巷走,没有什么目的,也无所谓方向,仅为养眼而已。

所以去到“雪列空”也是无意之中的事。

但,“雪列空”却是我至今想来仍胆寒的地方。如果不是写这篇文章,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再去想它。

尽管它就在布达拉的山脚下,与信徒心目中的天堂仅咫尺之遥。后来陪友人无数次的上布达拉路过“雪列空”时,总是视如没见,更不曾向友人提过半句有关那看似普通民居般的房子里曾有着怎样残酷的蝎子洞、剥皮刀、铜马、竹签......

在历史档案中,比比皆是这样的材料:

致热刀头目:

为达赖喇嘛念经祝寿,下密院全体人员需念忿怒十五施食回忆遮法,为切实完成此次佛事,需于当日抛食,急需湿肠一副,头颅两个,各种血,人皮一整张,望立即送来。

束斯基稍夏帕空

热格:

本处需进行天女敬食佛事,需头颅四具、肠子十副、净血、污血、废墟土、寡妇经血、麻疯病人血、各种肉、各种心、各种血、阴地之水、旋风土、向北生之荆棘、狗粪、人粪、屠夫之靴等物,务于二十日送往次曲康。

次曲康,十九日

上面这两份文件中做佛事所需的湿肠、头颅、人皮等,无不是从农奴身上以令人发指的手段取下来的。

从活人身上取肠、从活人身上剥皮,如此惨无人道的所谓“佛事活动”,世所罕见。而“雪列空”,就是随时为这些佛事活动提供湿肠、人皮、头颅、净血的地方。

因为它曾是一座监狱。

曾经在网上看到一篇美国人谈中国人权的文章,里面这样写道:“中国的监狱经常发生暴力事件,体罚严重,一间15平米的囚室住37人,生活环境极其恶劣,一日两餐,固定的份量让大部分的犯人根本无法填饱肚子。他们被迫参加超负荷的体力劳动,生病的犯人也得不到应有的治疗……”

先生是园艺师,最近在为拉萨监狱搞绿化,常往那里去。

当先生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我描述拉萨监狱犯人吃什么、穿什么、干什么时,我都认为他是吹牛,不过是想哄得我陪他出工而已。直到有天我在苗圃看到他指挥工人起出水灵灵的雪松、绿油油的云杉说是要移栽到拉萨监狱,这才半信半疑地跟他去了。

从西郊工修所苗圃出发,过拉鲁湿地,在扎基东路向北转入一条坑坑凹凹的土路。路的两边,不时有怕颠簸而推着自行车行走的农民,也不时有戴着安全帽骑着摩托车载着老婆孩子过林卡去的城里人;两边的房屋不再紧密,也不再高大,更不光鲜,白色的墙体有些泛黄,楼顶的经幡经过春夏两季的日晒雨淋,已有些陈旧。门前坐在地上的老阿妈习惯性地摇着转经筒,眼睛半睁半闭,念着“六字真言”,认认真真地修着来世。她身边的小狗静静地把身子倦成一团,两只耳朵搭拉着,头埋在前腿里睡觉,公路上的喧嚣似乎与它无关。

先生说到了。我看了看路边的围墙,没有想像中的电网。

监狱大门只有一个值班的干警,看得出他已认识先生,挥手让我们进去。

“犯人在那里?”进门后就精神十足的我东张西望。毕竟,“犯人”这个群体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还是非常陌生的。它们的形象总是和 “凶神恶煞、穷凶极恶、偷盗、抢劫、杀人......”等词联系在一起,属于那种让亲人伤心,社会嫌弃,单位头痛的人员。

先生朝左边工地指了指。

在正式跨进监舍大门的一刹那,我下意识停了下脚步。这座监狱在国际上被人称作桑耶监狱,现名拉萨监狱,5米高的水泥院墙上有一米左右的电网,门房两个值班的干警认认真真地看着来来往往的犯人。一队队收工的犯人在干警带领下,排着队走了进去。看着这高墙、这电网、这严肃的干警,以及这留着清一色平头、着蓝色嵌白条服装、有老有少的队伍,我才真正感觉到了自己是处在一个特殊的环境里,一个重新锻造人格的地方。进了大门,两边地上铺着平整的新绿,嫩嫩的细芽挤在一起,轻柔美丽,像初春时阳光下春姑娘新剪成的柳叶。草地边上,镶嵌着雪松和高山松,针状的叶向四周姿意伸展,株与株之间,距离把它们的生命形式表现得淋漓尽致。篮球场清清爽爽,桔红色的球架挺胸屹立在蓝天白云之下。

监狱的行政楼只有三层,也是极普通的楼房,楼道里连标志性的口号都没一句,无一丝严厉肃穆。比起某些机关大院,它更像是一幢老式的办公楼。

再往前去,崭新的教学楼和狱政楼并列在走道的两边。

医务科就在狱政楼里,犯人平时患一点感冒之类的这里都可解决,如有他们医治不了的病,监狱方面会及时送犯人去相关医院。教学楼主要是犯人学习文化和接受法制教育的地方,如每周星期五雷打不动的文化课和法制课。很多犯人进来前大字不识一个,更不知道“你偷了我的羊,所以我把你杀了”这种行为是犯罪,改造以后出去却可以办公司,开工厂,走南闯北,对民法、刑法的条条款款,信手拈来。

往前去,又有一道门,这道门远不如前面那道门威严。

并列在两边的幢幢小楼就是犯人的宿舍了。哪里是那个监区的宿舍,大门上写得清清楚楚,小卖部里出售一些日常生活用品,不时有犯人拿着牙膏、毛巾等物出来。

陪我进监舍参观的干警杜燕红陪着我到处转着,极其耐心地回答我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她非常年轻,很美丽的一个姑娘,说话细声细气,娇娇巧巧的。如果不是她身上那一身制服,绝难想像她会是一个有着多年工作经历的监狱警察。她说她以前是在波密监狱,去年才调到这里。“波密很美,属原始林区,一到春天,林中各种各样的山花灿若繁星。那时去波密是最好的季节,一路上桃花开得如火如荼……”,谈起波密,艳红年轻的脸庞焕发出异彩。看得出,她无比热爱她的工作,以及她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这花开得多好,今年才种的就长得这么美!不知明年会是什么样?”她指着那些花草对我说。

当我告诉她这种花繁盛过后会休眠,经过一个冬天的休整,春风来临时会更加枝繁叶茂时节,她的眼里有着明显的惊叹,并且飞快地看了那些犯人一眼。

我猜想,她也许想着身边的这些犯人如能和花一样,在干警的关怀下经过艰辛的砺炼,能重新铸就生命的辉煌该多好!

每个监区都有自己的食堂,淡绿色的桌椅连在一起,固定好位置的,这也有些像大学的食堂。

犯人十个人住一间寝室,且每间寝室都有一个犯人自行选举的室长,负责安排本寝室的卫生、值日等杂事。每间寝室绝对的窗明几净,水瓶、杯子摆得整整齐齐,被子方方正正且大小一致,床单上连多余的皱纹都没有,各人的衣物鞋袜等都放在床下的暗格里,水磨石的地面明亮得可以当镜子照。

在每幢寝室的院子里,无一例外都放着十来盆花草。花盆各式各样,小铁桶、饼干盒、罐头盒、小脸盆、矿泉水瓶子......花盆虽不成样子,但花草却长得喜人。

一个叫尼玛次仁的犯人自豪地告诉我,那都是他们自己养的。收工后给花浇浇水,修修剪,既陶冶了性情,又美化了环境。听说我是搞文字工作的,好多犯人涌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他们有个自己的广播站,是他们自己投稿,自己播音的。还有个新生文娱演出队,每逢节日,他们总会自编自导一些节目,自娱自乐,狱里篮球队也经常组织监区间的比赛,业余生活过得可丰富了。

在离开监舍时刚好两个犯人提着午饭进来,一只桶里装着米饭,两只桶里装着红烧肉。据他们讲,每天都会有一顿肉。早上是稀饭馒头,中午则是米饭和蔬菜,晚上是馒头和汤菜;他们还有专门的回族食堂,伙食很不错的;如果生病了,想吃什么,食堂都会尽量满足其需要。

这时,有个犯人拿着三个馒头走过来,我叫住了他,要了一个馒头尝了尝,挺好的,跟我们平时吃的馒头一个样。

他们一年平均比其它单位的人员上班时间多1042个小时。1042个小时哟,这不是一个小数字,它意味着148天的工作量,4个多月哦!

一些原始林区和游牧为主的地区,人们都有佩刀的习惯。日常生活里,对一个人格建全的正常人来说,刀具既是切割食品的理想用具,也是较好的生产劳动工具。但它在某些人的手里,却成了掠夺他人财物、取人性命的凶器。当某句话不如己意,争吵激烈时,拔出刀来立马血溅五步的事,在高原刑事案中是最常见的。

在采访中,我接触到这样一个犯人,他家在那曲,以放牧为主。长期的牧羊生活,离群索居使他的性格变得有些孤僻。谈起他的犯罪事实,显得十分可笑。“我的一只羊跑到他的草场吃草去了,他赶我的羊出来时,石头打中了我的羊,我们就吵了起来,然后他骑着马向我冲过来,我想都没想拔出刀捅了他一刀。晚上我回去后听说他已经死了。于是我带着吃的当晚就到了镇上,跟公安特派员说我杀了人,人家还不信,但我告诉他那是真的。特派员叫我到朋友家住一晚,明天再去找他。我第二天去了,县上公安局来人把我带走。法院判了我无期徒刑,他们见我认罪态度好,改造又积极,改为有期,现在还有15年。”

我问他知道自己杀人后为什么不跑?而是主动投案?他说:“我为什么要跑?我把他杀死已经是天大的罪过,如果连‘命价’都不赔的话,菩萨是不会饶恕我的。”说到这儿他看了我一眼,“我那时还不知道杀人是要判刑的,还以为真像老辈人说的赔点钱就完了呢!不过我一点也不后悔,虽然我被判了刑,但毕竟还活着,生命还在。他却已经死了,是我亲手剥夺了他的生命。”他无意识地搓着自己的手,狠狠地,仿佛想搓掉上面所沾的血腥。

在藏地,很多游牧民的法制概念还停留在杀人后赔偿“命价”的阶段。

所谓的“命价”,是旧《十六法》中的第九法,即生命的价值。赔偿命价,即用一定数量的金钱,作为非法剥夺他人生命的赔偿,以此作为惩罚。但在旧,人是分上中下三个等级的(每个级也要分三等,如中上、中中、中下等等)。命价的多少是根据被害者的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而定。位高权重者,生命无价;无权无职的奴隶,命价极低,几近于无。比如中上人(寺院的堪布、活佛、出家比丘、政府官员等),命价三百金到四百金。下中人(兼有差工的屠夫、铁匠、乞丐和奴隶等)命价二十两金。下下人(无主的铁匠、流浪汉等),命价值草绳一根。

同样是自然界的一个生命,从四百金到一根草绳,命价相差如此之大,哪里还有公平可言!

在《十六法》中,对偷盗、伤人等罪行的惩罚同样是以价值的多少来定的。但有罪无罪的界定却是模糊不清,除了明显的是非以外,大多数的罪行采用“天断”的方式定其有罪无罪。

“天断”是种神秘而古老的审判方式,它在《十六法》中又叫“校诳洗心律”。即对案情较为复杂,而当事人又拒不认罪的案子,采取神前发誓,并通过某种仪式来决断,如一种从烧开的油中捞出石子的仪式。把石子放入烧开的油锅中,让当事人在佛前发下重誓,然后用手从锅里捞石子。如手被烫伤,则视为有罪。如俩人都有烫伤,则以烫伤的轻重为定罪的标准。一旦确定有罪,犯人便没有反悔的余地。

如此定刑方式,在和平解放以前,曾普遍盛行于各地。解放后人民和全国其它地方的公民一样,遵守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典。如触犯法律,由人民法院定其惩罚的方式和时间,再到具体的单位执行。不服判决,可以上诉。

对服刑人员实行劳动改造和教育学习,健全其人格,完善其心智,让他们重新回到社会后能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合格公民,这既是监狱法规定的,也是拉萨监狱干警所遵循的。就像监狱长说的:“我们依照法律规定以生产劳动为手段,对罪犯实施改造思想、矫正恶习和学习生活技能,目的是为了通过生产劳动的途径教育改造罪犯。新中国建立后几十年的监狱工作实践充分证明,通过生产劳动教育改造罪犯成效显著,大多数罪犯经过劳动改造不仅消除了犯罪思想和恶习,而且养成了劳动习惯,学会了生产技能,成为奉公守法的公民和国家经济的建设者。”

我在二监区参观时,见到犯人手绣的挂毯,有两幅还是半成品,都是高一米、宽两米的布达拉宫图案。其中一个犯人告诉我,绣这样一副挂毯,像他们这样用业余时间绣,大约需要4个月时间。

而这样一幅手工挂毯,市场价值大约在二千元左右,如果正面和反面差异不太大的话,价值就更加不菲。

绣毯,是传统的手工艺。拉萨监狱开办的地毯厂,既使这种古老的工艺不至失传,又让犯人在出狱之后能有一技之长;改造期间,犯人学习或收工后回到监舍,飞针走线,便少了打斗、吵骂的机会。当一幅幅精美绝伦的挂毯、地毯在他们手中完成时,那份成功后的喜悦、劳动后的收获,是无以言表的。

我国刑法第46条规定:被判处有期徒刑、无期徒刑的犯罪分子,在监狱或其它执行场所执行; 凡有劳动能力的,都应当参加劳动,接受教育和改造。监狱法第69条规定:有劳动能力的罪犯,必须参加劳动。这种劳动,不是作为他们犯罪的惩罚,而是让他们学会自食其力,让他们体会劳动成果的来之不易,剥夺他人用勤劳和汗水换来的果实是多么不应该。

让犯人感受作为一个劳动者的快乐,学会与人合作、与人分享是拉萨监狱在改造犯人时重点抓的一个科目。

所以,他们有一个犯人自己管理的菜园子,里面各种各样的菜蔬一应俱全,除了供给监狱食堂外,也外销一部分。监狱还有一个汽车修理车间,犯人在这里学会技术,出狱以后,找一份正当的职业不成问题。就曾经有一个二监区出去的犯人开办汽车修理厂时遇到技术上的难题又回来请求帮助。作为干警,并不是说你走以后就不管了,只要是他们力所能及的,出狱以后遇到困难找到“队长”(犯人对管教干部的统称),“队长”总是如当年一样热心。因为,看到自己辛勤付出终于有了“回报”,这是他们最感舒心满意的时刻。

对待犯人如医生一般细致,如老师一般耐心,如父母一般慈爱,让他们感觉到政府把他们放在这里不是受刑,而是上学,是工作。在狱里特殊的教育学校里,办有从扫盲到初中9个不同层次的班,上千犯人在里面学习,人性化、教育化是这所特殊学校的管理特征。

为了让这些犯罪的人早日走上正途,监狱的干警从不高的工资里抽出一部分钱,成立了爱心救助金,帮助那些改造好的犯人家庭,解决他们的实际困难,解除其后顾之忧,以便其安心改造,早日回到正常生活里。为了校正这些畸形的心理,干警们实行“五六八”工程。所谓“五六八”,是把犯人改造的成效具体到每一个干警身上,让每一个普通干警负责8个犯人,一个中层干部负责6个犯人,监狱长和政委等则负责5个犯人。所负责犯人改造的好坏,直接与干警的奖金挂上钩,成绩共享,责任共担。

当人们还在热被窝里时,他们不得不顶着寒风赶到监狱,因为他们要带队出工。要捡查犯人的准备情况,要听取昨晚情况汇报。当犯人都收工回监舍了,他们还不能走,因为他们要总结今天的情况,安排明天的日程。就是这些普普通通的干警,早上八点上班(规定早上上班时间为九点),中午一点下班;下午两点半上班,七点半下班;每天上班时间比其它单位的人多两个小时,双休日他们从来就是休一天。一年下来,他们平均比其它单位人员上班时间多1042个小时。1042个小时哟,这不是一个小数字,它意味着148天的工作量,4个多月哦!

我们可以抛开那多出的4个多月不算,谁叫他们是监狱警察呢?谁叫他们要成为另一类人眼中的榜样呢?谁叫他们从事了重新锻造人格的工作呢?……

但是,他们那一天24小时必须开着的手机又意味着什么?深更半夜如有那个朋友打电话进来,都条件反射地一边接电话一边去抓衣服,心里想着是不是监狱出啥事了;梦里辗转反侧的总是某个犯人今天情绪不大对头,惴恻着是不是那里的工作没做好?明天是不是去找他谈谈心?好不容易睡着了,却迷迷糊糊地听到谁在叫“队长”,一骨碌爬起来,发现这是自己家里;外面天已发白,妻儿还在梦乡,索性穿上衣服,提前上班去了。

这样的日子,对他们而言,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

他唯一的愿望就是:“从我这里出去的人员,希望再见他们时过得一切都好!”

在参观监舍时,我曾经看到过一幅洗过晾在绳上还滴着水的挂毯,上面的布达拉宫色泽艳丽,绕着宫顶的白云仿佛要飘起来,看得出刚刚完工。大概是见我站在挂毯前颇感兴趣的样子,毯的主人过来了。他叫扎西,很年轻、很帅气的一个小伙子,浓眉大眼的。他说他花了3个多月绣成了这张挂毯,准备寄回家给阿爸阿妈。

“为什么想寄给你阿爸阿妈?”我随口问了一句。

“从我有记忆以来,阿爸阿妈从没开心过。每次看到我出门,他们总是不停地求着菩萨保佑我能平平安安,不要惹是生非。但就这么一点小小的心愿,他们从来不曾得到满足,因为我总是不停地闯祸,不是偷了这家的东西,就是抢了那家的包,要不就是把人家打了。”扎西说到这里,眼眶有些发红,看得出小伙子的心里充满了对过去所作所为的懊悔和对父母的思念,“他们真正过上平静的日子反到是我进了监狱以后,因为他们再也不用担心我那天出门后会丢掉性命。可怜的阿爸阿妈,儿子真是对不住他们。”

“你现在已经长大了,尽管这成长的代价未免太过昂贵。你阿爸阿妈知道你有这份心意,也会感到安慰的。”我指了指那幅水淋淋的挂毯,对他说,“这挂毯在你绣的过程中被弄得很脏,绣好后如不洗它,脏兮兮的,但你用水一洗,它就成了一幅美丽的工艺品。所以脏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清洗它的想法。”

扎西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再说什么。

监狱的干警告诉我,犯人大部分来自农牧区,也有一部分是外地来的民工。犯罪的形式各异,以偷盗、抢劫、故意伤害为主。人员复杂,特别是外地来打工的罪犯,由于其离家较远,家属不可能常来探视他们,每每看到其他犯人家属来监探望,他们便会产生一种被遗弃的失落感,情绪极易烦燥,很容易产生破罐子破摔的想法。所以干警们特别注意观察所管辖犯人情绪的变化,那怕是一个恍惚的眼神,都要找出缘由,及时找他们谈心,调整其心态。时间久了,一个个都成了心理大师,有个干警就曾开玩笑地对我说,等将来退休后开个心理门诊,保证生意兴隆。

在监狱的菜园子,进门右边有一个用木头搭起来的亭子,顶上铺有一层简陋的塑料布。下面石桌石凳;亭外有两块小小的草地,长势很好;水泥铺就的走道一米来宽,摆有几十盆花草,其中一盆吊金钟,粉色的花骨朵挂满枝头,沉甸甸的煞是喜人。

管理这几盆花的小伙子叫加央,长得高高大大、白白净净。开车的技术不错,以前是个司机,因盗窃罪进了监狱,刑期10年,“可惜好技术没用到正路上。”他自己如此说,“刚进来时想着这辈子反正完了,10年以后自己人都老了,还有什么奔头。所以抵触情绪很大。多亏了队长他们,是他们无微不至的关怀才有了我的今天。”他低头摆弄花草,那些花儿草儿,长得水灵灵的。

“现在想开了?”

“早想开了,”他把一棵偏倒了的花扶正,又拿到水管下浇透水,然后摆在阳光下,还小心地理了理了叶片。“我现在还有七年半,已经减过一次刑了,争取再减。将来出去我要好好找一份工作,最好还是当司机,我肯定会成为一个好司机的。”他又拿着一把修枝剪,按着先生说的方法修理周围树木上的枝枝叉叉。“你将来还会是个很好的园艺工人!”我笑着说。

“不行,我没文化,仅有的一点知识还是在监狱里学的。”他无意识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傍晚的阳光已不那么刺眼,斜斜地照在他身上,给他蓝色的囚服洒上斑斑点点的金黄。

在监狱左边是连绵的大山,远远望去,山上绿油油的无一丝荒凉之态。这样的季节拉萨的雨水是丰沛的,喝够雨水的大山是慷慨而大度的,只要有一点立根的土壤,种子就会生根、就会发芽、就会开花,当然这过程也会遇到狂风暴雨、啃食践踏;但那无损一个生命原本的美丽。啃食了重新长出更结实的茎,践踏了重新发出新的叶,只要根系还在,雨水还在,无论多弱小的生命,结果一样可以灿烂辉煌。

有个因吸毒而进监的小伙子这样说道:“我就是受不了追求路上的苦和累,在接近成功的时候,一点小挫折让我丧失了意志,结果是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他本是从内地来做生意的,开始几年生意不错,也积攒了一些钱,有了一个心爱的姑娘,小日子过得不错。就因一次小投资失误而情绪沮丧,在朋友的引诱下接过了“海洛因”。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所有的追求、理想、亲情、爱情,都在烟雾中化为乌有。

现在他一提起 “海洛因”就咬牙切齿,多少年辛辛苦苦的打拚就在白色的烟雾中灰飞烟灭。有钱时朋友整天围绕在身边,捧你如爹娘。没有钱了,那些拍着胸脯说是你“血定”的所谓朋友躲得无影无踪。

“如果不是严打把我捕了进来,可能我现在连骨头都找不着了。”小伙子清清秀秀的脸庞上挂着几分腼腆的笑容。他个子并不高,说话慢条斯理的,显得有几分文气。平时很少见他跟其他犯人说笑,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干自己的活。谈到未来,他的眼神有些迷茫和伤感。“我的父母都回内地了,这里就只我一个人。好多人都说戒毒比登天还难,但我现在确实戒掉了,希望出去以后社会不会嫌弃我,能找到一份工作,从头再来。”

监狱里对刑满释放人员的未来还是很认真对待的,他们一方面强化着这些人员的文化素质教育,一方面强化着他们的劳动技能和独立的社会生活能力。希望他们在监狱里这一段特殊日子里,都能学会一技之长,为将来重新回到正常轨道打下基础。

1999年的3月,拉萨监狱曾发生过一件让干警们终身难忘的事。3月,在内地来说,已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了。但在拉萨,仍是风沙满天、天气阴冷。

多吉旺堆带着十几个犯人拆除旧房,本已临近正午,眼看着就要收工时却发生了意外,一个犯人的腿被掉下的石头砸个正着,血流如注,犯人当时就昏了过去。

多吉旺堆一边组织人员送医院,一边向监狱长汇报。

在医院里,犯人因失血过多需要输血,血库又无相应血型。怎么办?

在场的干警们二话不说,毅然挽起了衣袖,“看我的血能不能用?”“抽我的吧,我的血型跟他一样!”“用我的血吧!”

要知道他们救的是一个曾经给社会添麻烦的人,一个普通人躲之唯恐不及的罪犯。

在场的犯人看到干警们伸出的胳膊,看着导管里汩汩流着的鲜血,怎不为之感动?继而惭愧!

当后来该犯因伤口感染截肢需再一次输血时,监狱的犯人争着献血,那场面,让所有的干警至今想来仍感叹不已。

“你们献血时有没想过你救的不过是一个犯罪分子?”

“我当时并没献血,因为我有肝炎,献血不是害了他吗?”多吉旺堆笑着说:“但我相信其他献血的干警根本就没想过这个问题,事情那么紧急,那容你多想。只是觉得救人要紧。”

“这种事情监狱里经常发生吗?”

“很少。发生这种意外我们要负主要责任,因为安全措施没搞好,上面取消了我们全年的奖金。但我们没有人不服,犯一次错不要紧,重要的是不能犯第二次。从那以后每次出工,我们都再三强调安全第一,反复捡查安全防护措施。”

犯人不是生来就是犯人,就像干警不是生来就是干警一样。多吉旺堆本不是科班出身,他小时候的愿望是想当一名刑警,高考时鬼使神差进了咸阳民院会计专业,毕业后分到那曲,枯燥的数字工作丝毫提不起他的兴趣。 97年他调到拉萨监狱, 现在是二监区的监区长,工作踏踏实实、兢兢业业。现在的他,心中除了工作几乎没什么其它牵挂。他唯一的愿望就是:“从我这里出去的人员,希望再见他们时过得一切都好!”

这何尝只是多吉旺堆的愿望?在拉萨监狱,我采访过的每一个工作人员,上到监狱长,下到普通干警,问到他们最大的心愿是什么时,都是“希望每一个刑满释放的人员能遵纪守法,走一条正道”。

他们做到了行刑制度化、管理文明化、改造科学化,不断地向现代化文明监狱迈进

记得钱锺书老先生在诗“阅世”里这样写道:“对症亦知须药换,出新何术得陈推。”中国这个千年旧邦,推陈出新的对症之药是什么呢?至少在我个人看来,法治是不可缺少的一味。 我们的立法机关在不断地制定和颁布法律。面对社会生活的失范,人们不再寄希望于强权,而更多地呼唤法治,依法治国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强音。

如今,我国的法制越来越健全,九年的义务教育成了一条基本国策。在最偏远的牧区,也建起了移动的希望小学,帐篷里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成了草原上新的风景。

“提高人口素质”不再是一句空话。

在走访拉萨监狱期间发现,他们各方面的制度是非常严密的,这些制度的内容大体可以分为三部分:一是行刑制度,如入监出监、分类关押、分级处理、减刑、假释、违纪行为的处分、发现漏罪与又犯新罪的处理等,尽量做到制度化、规范化、法制化、公开化。二是监管制度,他们以文明管理为原则,力求做到国际上公认的罪犯待遇标准,符合现代人道主义和人权标准。对罪犯既有严格的行为规范要求,同时又在管理活动中尊重罪犯,实行人道主义待遇,严禁体罚虐待和有辱罪犯人格的做法,除依法剥夺其人身自由和政治权利外,他们尊重罪犯依法享有的民利。三是改造制度力求科学化,真正把“改造第一,生产第二”的方针落实到实处。对确有悔改和立功表现的犯人,他们依法向上级部门报请减刑,让其早日复归社会。

“严格来说,我们每一个干警都把自己当成了医生,所不同的是,我们医治的不是身体的疾病,而是修补缺损的心灵。我们尽可能让每一颗有缺陷的心完整。就像你家里的兄弟姊妹犯了错一样,你是不是就把他抛弃,不要他了呢?监狱不过是刑事诉讼的最后归宿而已。对行为人的惩罚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对他实行改造才是主要的任务。其实,他们犯罪思想意识不是天生就有的,而是社会环境的产物,是社会消极现象的反映,是采用损人利己、危害社会的方式满足一己私欲的表现。对罪犯逮捕判刑,送进来改造,就可以使他摆脱社会消极现象的影响。作为执行劳动改造的具体单位,我们为他们这样一群人提供一个合适的环境,运用综合的管理手段,就可以收到促使其改恶从善的效果。我们现在试图在法治与德治的结合上做一些文章,在坚持严格依法治监的前提下,尽可能在德治上有所作为。我总认为,能够用干警良好的道德力量去感化罪犯的心灵远比单纯的威摄有效得多,像我们的新生救助金制度就是一个很有益的尝试。通过教育改造,可以感化他的心灵,使其认罪服法,树立起遵纪守法的观念,同时在这里还教会他们复归社会后所需要的文化知识和科学技术,通过劳动改造,可以改变其好逸恶劳的恶习,养成爱劳动的好习惯,掌握劳动技能。在其重返社会时能凭借自身的劳动满足自己的需求,成为社会的有用之材。”这是监狱长说的原话,语气低沉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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