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或疼痛的文字

时间:2022-10-24 10:19:27

忏悔录,或疼痛的文字

我无数次目睹惨遭杀戮痛苦死去的可怜动物,但我不曾帮助它们,见死不救是人类对它们的基本态度;我无数次目睹在几乎无法生存的恶劣环境里艰难挣扎的动物们,心里也生起怜悯之情,但这仅仅是旁观者稍纵即逝的感情,我很少为改善它们的命运做点什么;我无数次得知,许多生灵正在灭绝,一位生态学家告诉我,地球上的生物每小时灭绝75种――而且这个速度还会加快。也就是说,每分钟都有一种生命永远消失了,而创造一个物种,却需要亿万年的时间。我们对此却浑然不觉,陶醉于消费文化布置的霓虹里,我们以为享乐的盛宴会天长地久,我们顾不得或懒得问一声:莫非,我们能在生灵的血泪里,在自然的废墟上,建筑起人的永恒天堂?

这些年里,我常常为此陷入痛苦和愧疚的情绪之中。但除了写过一些悲天悯物的文字,我并没有为受伤害的大自然和生灵们做过什么,比如:栽植一片树林,澄清一河浊水,制止一次山崩,援助一群迁徙无路的候鸟……

今天,我握起无力的笔,写下这些疼痛的文字,是哀悼,也是自责和忏悔。然后,我将走出这苍白的稿纸,走向荒山大野,走向它们的故址,我要用心去做点什么。

先哲曾经教导我们:爱就意味着去做,忏悔就是虔诚地为赎罪而行动。

――题记

我在皮衣店里看见你

――致梦中的狐

标价三万八千元,女式的。

穿上它的那位女士,也许是世上最后一位狐仙。

我此生注定无缘与你相遇。只是在蒲松龄的笔下,你们出没于古堡幽宅,化身为美人淑女,将天地间神秘的灵性和情感,带给荒寂破败的人间。就凭这一点,我就能感到蒲松龄的孤独,感到了他深深的绝望。而在绝望中,一种聪明而多情的幽灵般的生命搭救了他,搭救了那些走投无路的人,搭救了那些荒寒孤寂的灵魂,也顺便搭救了文学,使寒冷的文学有了温暖。

直到今夜,当我再次打开《聊斋》,陈旧的纸页上,依然跃动着你们鲜活美丽的身影。我的窗外以及更远的地方,更远的山野,已经没有多余的生命(除了人、老鼠和稀少的鸟)与我相伴,与我应答,撩拨我激活我越来越贫脊的想象――而这是必然的,我们一直在征服,即使不说“征服”的字眼,我们仍然在忙着征服,征服什么呢?不就是征服自然和生命的无限丰富性和神秘性?征服万物的神性和诗意?最终,我们征服了什么?我们让一切变成“有用”,毁掉一切“无用”的,苍茫神秘的自然变成一览无余的商业店铺,在自然的废墟上,我们消费那“有用”的,包括消费自己,而在“神”面前,在存在面前,在永恒面前,我们则变得彻底“无用”,我们一贫如洗。

此刻我走进“聊斋”的密林和旷野,我看见那些美丽的狐们,披着月光,涉过浅溪,加深着夜晚的意境和文学的意境。

我不禁羡慕起落魄的蒲松龄了,你不必“孤愤”,尽管榜上无名、仕途无路,但“转过身来,就是无限”,无边的大自然都是你的审美对象和想象王国,多少林妖狐仙,都是你神交的密友、诗意的精灵。你打开窗子,就有飞鸟翩至;你点亮孤灯,就有美丽的影子们,围绕一首诗舞蹈。而我的窗外,只有水泥、钢铁、电线、推土机、挖掘机、粉碎机、轮胎、煤气罐、碎肉机、验钞机、测谎仪……

我的窗外,永远不会有一只狐在月光下出现,这美丽的造访,只属于隔世的古人。

我的窗外,那个皮衣店里,挂着一件女式狐皮大衣,标价三万八千元。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狐。

狐已远去,我看见的是它的皮。

那位高消费阶层的女士,也许是我想象中最后一只美丽的狐仙。

但她不过是这个消费世界的成功人士,她成功地消费着最后一只狐。

别了,狐已失踪,我们的窗外,再不会有神秘的精灵……

最后一帖

虎骨镇痛膏

紧贴我的关节,死去的虎仍在为我镇痛。

一头看不见的老虎在我体内奔跑,奔跑着它的愤怒。

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强迫它体贴我们,以它的死体贴我们的生。

我们强迫它爱我们,活着不爱我们,那就死吧,死了也必须爱我们,而且必须肌肤相亲。

伟大的老虎,尊严的老虎,就这样来到我们病态的身体,并且爱人一样体贴着我们――体贴着它的死神。

世界上最后一个林子已被人类洗劫一空,老虎,威武的老虎,我怎么也不曾想到:我与你的相遇,只能是在这苍白的病房!

你那火焰的花纹,闪电的眸子,雷的嗓音――这个世界上最出色的雄性,打破了生物界平庸的秩序,在夜晚的群山,你制造了壮丽的回声。

想不到啊,英雄哪,此刻你隐身在一枚小膏药上,你守护的最后山岳,竟是我这有病的骨头。

英雄,竟这样埋葬于我的病灶。

在没有英雄的世界上,只剩下了病灶。

虎已远去。那帖镇痛膏早已失效。

世界陷入更大的疼痛……

野味餐厅启事

白蛇的传奇在电视里演绎,它的身体已被解剖过了,味道不错。玻璃池里,小青蛇仍在寻找失踪的白娘子。

猴子,我们愚蠢的兄弟,今天要打开你的脑子,检查你的脑沟回里,究竟少了点什么,才进化不出和我们一样锋利的牙齿?

苍鹰,这天上的英雄,曾经在云端一次次俯视我们,此刻被筷子们挑剔成一具骨架,成为消费时代的艺术造型。

这是熊胆,这是狼肾,先生们,请用吧,补补阳气,去把世上的林子一夜占尽。

这是白鹤,这是天鹅,女士们,请用吧,润润芳颜,天上的大雁也在为你们殷勤预备着晚餐。

这是油炸松鼠,请吃下这盘月光,你将拥有南山的高寿;这是清蒸布谷,这是春天里最嫩的脂肪,吃下它,你将快乐,你的每一个毛孔,都会恢复青春。

这是青蛙,让它领着我们,回归田园,回归到欲望的深水,稻花香里,听牙齿和商业动情的合唱。

女士们,先生们,吃好了吗?风味别致吗?谢谢!我代表所有的飞禽走兽,欢迎各位,下次光临――

(原载《散文》2004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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