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苍天下舞蹈

时间:2022-10-24 06:57:27

在苍天下舞蹈

苇杭泉在甘肃金塔通往阿拉善盟右旗(巴彦浩特)的公路边缘,与海森楚鲁(冰川纪地质奇观)相距二十公里。每年夏天,古日乃牧民那斯腾驱赶上百峰骆驼,在苇杭泉四周大戈壁上放牧。人放养的骆驼一般不会乱跑,即使风沙暴起,它们会自动围成一个圆圈,把头颅仰得高高嘶鸣,或者低在身侧。中间是小骆驼,是大骆驼。天气炎热时,骆驼们会卧在某座沙丘背后抬着脑袋倒嚼,偶尔发出一两声沉闷的叫声。

有一年,那斯腾的几只羊被路过的人(车辆)顺手牵走。那斯腾心疼了好几天。为防止再次遭受此类损失,那斯腾通常把羊群放在戈壁深处,一般不会有车辆路过的地方。骆驼认人,即使有胆大的,三五个也奈何不得。骆驼们感到口渴,就从戈壁返回,聚集在苇杭泉饮水。饮完了四处散开,或者原地休息。

那斯腾在苇杭泉附近的空阔之地,用胡杨树干筑了一个骆驼圈,虽然空隙很大,但很牢固,骆驼们也不像驴子、马一样乱踢乱拉,企图破坏,然后独自逃跑。骆驼圈旁边,是那斯腾放牧时才居住的小房子,黄泥土坯垒砌,糊得几乎没有一丝缝隙。窗玻璃很厚,里面还钉了铁条,人身安全倒是其次,主要是不想有人进来,拿走自己的锅碗瓢盆,还有肉类、为数不多的蔬菜和粮食。

那斯腾说,五十年或者三十年前,巴丹吉林沙漠里还有成群的苍狼,在沙漠上以捕猎兔子和沙鸡、黄羊为生。还有狐狸,白色的和红色的,时常到牧人帐篷或家居外面偷东西吃。现在,苍狼围攻羊群甚至幼驼的场景已经很遥远的了。狐狸与人比邻而居的“传说”和“神话”时代也早已结束。

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苇杭泉是巴丹吉林沙漠西部唯一一眼泉水。自从他祖父那代古日乃牧人就在这附近放牧和饮牲畜。现在,苇杭泉还像以前,清水不住地从地下翻滚出来,沿着石头的壕沟,向着低处流,到戈壁滩边缘,就消失不见了――顺着那斯腾的手指,看到一条晶亮透彻的水道,清水文静,几无声音。水流向的戈壁上有一面较为松软的湿地,长着一些稠密的芦苇。芦苇之外,是一色焦白的沙子,被风吹去皱纹,一条一条,很是好看。

通常,那斯腾自己动手做饭,早上吃干馍和油炸饼子,喝开水或奶茶。中午吃煮熟了的羊肉。羊肉吃完了,就在羊汤里煮面条。有蔬菜时,那斯腾会凉拌黄瓜、西红柿和洋葱。再还可以炒白菜、土豆条和茄子。但大多数时间,他吃羊肉,一根根的羊肉,煮熟后放在盆里,吃的时候抓几块,不吃用铝质锅盖盖好,防止进沙子。春天和秋天,戈壁冷风透骨,吃的时候要热热。

在苇杭泉,那斯腾每年放牧时间是,春天赶骆驼从古日乃来,一直待到十月中旬。期间,那斯腾平均每半月回去一次,交通工具是摩托车,还有自家的马,来回需要半天多。摩托车时常被沙子困住,马稍微方便些,尽管慢,但马可以自己记住路,也不会陷进沙坑当中。有时候,妻子青格勒会来看他,送吃的、用的和穿的。清闲的时候,妻子也会在这里和他一起过一个夜晚。

那斯腾说,在这里,夜晚只有一个人,除了风,就是骆驼的倒嚼声。想说话只能自言自语,要是想心事,自己会被自己牵住,好几天都回不过神来,直想得头晕脑胀,看啥都像是从没见过,整个人恍惚得不行,傻傻的痴痴的。最好的办法是不断跟着驼群,在戈壁上游荡。累了坐一会儿,渴了喝口水,无聊时抽根烟。

要不就扯着嗓子唱歌。他最喜欢德德玛《雕花的马鞍》《美丽的草原我的家》《母亲的草原,父亲的河》《蓝色的蒙古高原》,还有腾格尔《天堂》《蒙古人》《草原之夜》。相比起来,那斯腾最喜欢腾格尔和德德玛用蒙语演唱的歌曲(他说了几个蒙语歌曲名字,我都没记住)。那斯腾说,一个人唱歌,开始感觉挺好,仿佛这戈壁滩就是草原,自己就是腾格尔和德德玛,站在一眼看不到边际的青草上面,穿着民族服装,身边羊只成片,骏马嘶鸣……那情景,就别提多美了。可是唱得久了,一个是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没完没了地唱,即使嗓子哑了,疼了,也还哼着唱。

要是妻子在,两个人可以好好过一夜。苇杭泉静,啥都不用顾忌,可以放开喊,就是叫破天,也不怕别人听到,不觉得害羞。说到这里,那斯腾咧嘴呵呵笑了一声,声音在光滑的石壁上,蛇一样地蹿向一边。

大多数时间,在苇杭泉,那斯腾看到的人只有自己,飞得最高的是天上鹰隼,猛地扑下来抓兔子或沙鸡,然后闪电一样飞回天空。会跑的是兔子,还有地面上的黑甲虫和黑蚂蚁;跑得最快的是蜥蜴,在地面上拖出一道道痕迹。而与他最亲近的骆驼,则都忙着寻草吃草。

巴丹吉林沙漠的春天和秋天的沙尘暴大的不得了,就是平常的旋风,黑柱子一样,乌拉拉地盘旋而来,人搅在其中,肯定会被转晕,不知道自己会被甩在那个沙窝子。沙尘暴主要是土,沙子就像以前的箭,打破脸,灌得满身都是,呛人得很。一般人受不来这个罪。

那斯腾说,二十年前,古日乃还挺好,草还比较多,牧场还能容下羊群和骆驼。现在不行了,不知道是羊和骆驼多了,还是草场小了。赶着羊群,还没走,就到黄沙边儿上了。母羊奶不够,羊羔成熟率也成问题。驼羔也是,牛犊子和小马驹也是。现在政府倡导弃牧种地,保护植被,可放惯了牲畜,咋还能握住锄把儿和镰刀呢。

说完,那斯腾一脸感伤,朝着额济纳方向,久久不语。他刚才说的这些情况,我也曾耳闻目睹,不知从何时开始,额济纳达来库布镇的荒滩上,有人开了田地,不少牧民卖光了牲畜,举家搬迁,开始练习耕种。

那斯腾叹了口气说,迟早我也会去的。像那样,以后就再不用一个人在荒野游荡,在苇杭泉和骆驼们相依为伴了。那里距离城市也近,买啥用啥也都方便,即使出门,也不用太费功夫。

那斯腾说:前年夏天,他去达来库布一户种田人家看过。种瓜很繁琐,棉花也是。种瓜苗儿的间隙、浇水、打秧子、掐头都很有讲究。棉花也是,种子密度,夏天的养护,秋天一朵朵摘,人在地里,像骆驼一样在烈日下挪动,晒得比石头还黑。还是放牧比较好,索净。

那斯腾就势在松软的沙子上坐下来,点烟抽烟。烟雾还没出口就被风吹散了。我扭头四处看了看,戈壁真大,除了沙子、零星的白草、沙丘以及石头和小的看不到的昆虫,荒野之中就我们两个人。站在一面风化的石头上,蓦然觉得人生空旷,灵魂沉重。

沙子在风中斗折蛇走,在阔大戈壁上,速度之快,堪比想象中的苍狼。那斯腾脸色沉静,窝在荫凉当中,仰头看天。额济纳的天空,是我这些年来见到的最高最幽深和湛蓝的,它几乎没有任何杂质,哪怕云彩的一层金边,也都清晰如线,绝不模糊。

挨着那斯腾坐下,忽然也觉得了某种沉静。戈壁上无所不在的风从头顶呼呼而过,像是猛兽的喘息。我们躲在隐蔽的地方,似乎两只羸弱的羔羊。除了安全,什么都不用想,除了渴望看到绿色和人,还有那斯腾的骆驼,什么都不渴望。那斯腾说,在这里久了,人不是变成少言寡语的傻子,就是头脑清醒的智者。

那斯腾躺在羊皮大氅上睡着了,打起鼾声,像是一只幼兽在洞穴里叫。我躺在一边,久了,身下的沙子有些发凉。站起身来,在阳光下晒了一会儿,又觉得燥热。远处的海森楚鲁泛着一片黑色的光,犹如一片幽深的海洋。戈壁上的道路偶尔经过车辆,速度跟脚下的蚂蚁差不多。

喝了几口水,吃了几口干粮。日光西斜,光芒依旧热烈。那斯腾徒步到戈壁上去照看刚生养的驼羔,我尾随其后。两个人的脚步在层叠的黄沙中深深浅浅地走,身后留下一连串脚印。那斯腾说,我天天在这儿走来走去,自己都不知道多少遍了,要是走直线,沿赤道转一百圈没问题。

我说,那些足迹,一定被风沙抹平了,一旧印新痕,重叠的不知多少次了吧。你一遍遍走,这么长的路,这么大的戈壁滩,厌烦不厌烦?那斯腾笑了一下,说,我不是地质学者,也不是探险家,就是一个放养骆驼和羊的牧民,走路是为了追赶自己的财产,和你说的那些个高深道理没关系。

翻过一道沙丘,就看到了散漫的骆驼,黄色的鬃毛与沙漠融为一体。要不细看,就不会发现那是有生命的骆驼。那斯腾站在沙丘上,打了呼哨,尖利的声音不怎么嘹亮。骆驼们似乎听到了,纷纷扭了脖子,朝我们看。我想,那些骆驼一定熟悉那斯腾的声音,也一定会服从那斯腾的召唤。

果不其然,骆驼们纷纷转了方向,朝我们――苇杭泉方向走来。其中两峰驼羔,跟在母亲后面,一路小跑。那斯腾冲下去,抱起其中一个驼羔,先是匆匆地走,没一会儿,腰开始弯曲,不到一公里,俯身把小驼羔放下,一屁股坐在沙堆上喘粗气。

后面的驼群紧紧跟着,不一会儿,就越过了几道沙丘,到我和那斯腾原先所在的地方,停下脚步。那斯腾见我走得气喘吁吁,走到一峰公骆驼前,咻咻几声。身材高大的公骆驼先是前腿跪地,再整个儿卧倒。那斯腾叫我骑上。我有点害怕,传说中,骆驼对陌生人会甩鼻涕,狂颠着跑,甚至,还会在摔下来的人身上乱踩。

那斯腾看出了我的担心。笑笑说,放心吧,我的骆驼我知道。我走近,小心翼翼地骑上。抬腿的时候,公骆驼似乎不满,眼睛里迸着一种愤怒的光。那光让我一阵胆颤,就要抬腿下来。那斯腾冲着公骆驼咻咻几声,像是呵斥。公骆驼低吼一声,飞快站起。

我浑身冒汗,心跳如鼓。紧紧抓住驼峰,生怕公骆驼发威,把我从背上扔下来。那斯腾走到公骆驼前,用手掌摸了摸骆驼脸,又在它脖颈处拍了拍,公骆驼眼神柔和了一些,迈开脚步,跟在驼群后面。

坐在骆驼身上,觉得自己蓦然高大起来。身体随着骆驼的身体不住颠动摇晃,就像是骑在大象身上的猴子。公骆驼脚步不紧不慢,也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发脾气。张目四望,戈壁平坦如海,沙丘犹如凝固波涛。黝黑色的地平线无限延伸,朝西的太阳光芒刺眼。我想,这骆驼果真是灵性动物,对主人的认同和忠诚,包含了人与自然生灵当中最美好的和和谐的素质。

骆驼的样子是有些奇怪,隆起的双峰,如马的脸颊,头顶犹如僧帽的一撮浓密头发,硕大的四蹄――它们是不是恐龙的后裔呢?抑或是沙漠王国之中由始至终的居民,在浩瀚大幕,苍茫沙漠,骆驼是唯一高贵的神灵。与苍狼、狐狸不同的是,它们在死亡之地,人间绝域,以身为舟,不仅度己,而且度自己能负荷的任何一种生命。这种职能和才能似乎是上帝的赋予,是冥冥之中的绝妙造化。

到苇杭泉,那斯腾勒令公骆驼跪下,我翻身而下,生怕踩疼了它的某个部位。站在地上,忽然觉得身体很轻,风一吹,臀部一阵凉爽,汗水将衣服与皮肤粘连。我冲着那峰公骆驼投去善意和感谢的眼光,公骆驼似乎有些觉察,看我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款款的夜幕,在饮水完毕的驼群脚步当中,开始笼罩巴丹吉林沙漠及周边的大地。圈好骆驼,那斯腾开始引火做饭,火光在越来越密的黑夜中,像是一团呼呼的红火球。我向那斯腾告别,他也没有挽留。开出苇杭泉的时候,那斯腾和那团火焰仍在燃烧,远远地,像是黑暗当中唯一一处光明,还可以看到那斯腾的身影甚至被火焰照得更红的脸颊。

我想,这就是古日乃牧民那斯腾一天的放牧生活。在戈壁,他是巴丹吉林沙漠的王。与此同时,他又是他自己的皇帝和臣民,主人和仆从。他一天天的重复时光,一点点消耗的生命,始终与巴丹吉林沙漠须臾不离,俨然是这片荒蛮之地的一个组成部分。

除此之外,我还知道,在巴丹吉林乃至所有的沙漠当中,类似那斯腾的牧民肯定不止一个――他们显然与大多数世人有着某种层次的隔膜和不同,太多时候,没人想起在沙漠中的他们。从额济纳旗政府印制的生态资料上,我还知道,额济纳绿洲及周边草场每年以0.4平方米速度沙化,处在其中的古日乃草原只是其中一环,或者说是一个目前伤害比较顽固的屏障和堡垒。

那斯腾告诉我,他名字译成汉语,有点舞蹈的意思。我不知道他的解释是否准确,但与他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大戈壁上的放牧生活放置在一起,就有了某种诗歌的意境。他妻子青格勒名字译成汉语好像“天”。如果牵强一些说,他们俩,在巴丹吉林的放牧生活,就具有了“在苍天下舞蹈”的悲怆、孤独、自由与豪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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