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爱情蒙太奇

初春的阳光很好，暖暖的。林子菡喜欢这样的天气，她说这样的天气里，她能听到小草发芽的声音，能闻到绿叶清新的香气，生命美极了。

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堂课，当老师含情脉脉地说道：“同学们，再见了！”林子菡的眼泪顿时流了出来。同学笑说她太感性了，她抿抿嘴笑了笑深深吸了口气，有点轻松，有点留恋，这是她最爱的剪辑课，林子菡心想，能用这堂课作为她学生生涯的结束点，不错。

毕业前的日子，林子菡想简简单单地过，她没有急于去找工作，她不想找。也是，以她的家庭条件，她不需要去为生计发愁。于是她每天的生活简单规律得只剩下两样：吃饭，睡觉。她说睡着了就能忘掉一切，睡着了，就可以平静地过了。她喜欢赖床到午后两三点，钻在被窝里，拉开窗帘让太阳照在身上，她说她能闻到阳光的味道，干干的，涩涩的，但很温暖的味道。这个时候，她会不自主地想起朴正宇。他已经离开52天了，他走的那天阳光很好，他对着林子菡傻笑了一个早上，他问：“小菡，今天我就要离开了，你会想我吗？韩国的阳光和中国的一样温暖，跟我走……去玩玩吧！”他很想对林子菡说：“跟我走吧！”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强迫自己忍住，即使眼泪就要涌出，他也不能允许自己说出那几个字，因为说了，他就输了，在这场从一开始便知无结果的爱情中彻底输掉。林子菡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突然觉得心被揪了一下，酸酸的：“好啊，有机会一定去玩，到时你要做我的导游哦。”朴正宇强颜笑了笑，他知道这只是一句安慰，一个敷衍，林子菡不会去的，去了也不会找他，在这场爱情里她是导演是主角，她理智地控制着自己的情感。林子菡说：“回去后，不要回忆，回忆太累，轻松点过，生活真的很美好。”怎能不去回忆呢？这句淡淡的话刺痛了朴正宇那根绷紧的神经，他再也无法控制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样？为什么你会这样冷血？为什么不能骗骗我，就说你会想我，会回忆，会难以忘记！既然会是这样，为什么当初你不拒绝我！接受了我，再折磨我！”他激动得几乎嘶吼起来，这个男人，像个孩子一样泪如雨下。林子菡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她直直地看着他：“我们开始的那一刻，不是就知道了这个结果吗？”

大学三年级的那个冬天特别寒冷，林子菡在那样冷酷的天气里结束了她大学生活中的第五段恋情，这是一段令她痛苦的感情，因为她发现自己真的快要爱上那个男孩了，她开始想念，开始依恋，开始紧张开始猜忌，开始患得患失。她害怕极了，她告诉自己快点打住，这不过是又一场感情游戏，她不可以败在里面，她要光鲜的胜利。几个夜无眠，她冷静，她斩断爱恋，她说：“分手吧。”然后给了对方一个很妩媚的笑。这个笑，她练习了很多次，她要做得不留痕迹。

林子菡从不缺少追求者，因为她的美丽，因为她眉目间淡淡的嘲弄淡淡的忧郁。这样一个江南女子，清秀的面孔，含水的目光，肤如玉，曼妙的身姿，猫一样的慵懒着。

结束了这段险些让她输掉自己的恋情后，她去了学校附近一家韩国餐厅做兼职，想打发接下来空闲的无聊时光，并顺便给自己一个开始新感情的机会。

朴正宇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服务员，请给我一个‘午后阳光’！”当坐在餐厅角落的朴正宇看到林子菡的那一刻，他都没顾得上去仔细思考该如何认识这个让他心跳的女孩，便害怕被人抢去了宝贝似的喊了出来。

林子菡看了看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先生，您的‘午后阳光’，请慢用。”

“哦，嗯……我还想……再要一个……石锅饭。”朴正宇像个在等待妈妈回应他请求的孩子一样看着林子菡。那样的眼神让林子菡心里酸了一下，她开始细细打量起他，白净的脸庞，深邃的双目，高挺的鼻梁，看上去也很高大。无疑，这是吸引她的。

“石锅饭。”林子菡没有再用客气的“先生”二字，她的语气是熟络的，就好像眼前这个男人是早已相识。她知道，“先生”只会让他们产生距离。

“服务员，请再给我一个‘午后阳光’。”这个不知该如何表达的孩子，只有不停地叫着饮料，只为和林子菡多一次近的距离。

“好的，还有什么呢？好好想想，一次叫齐，好吗？这样我会很累哦。”林子菡的声音开始发嗲，这本不应该是服务员对待客人的语气，但她从这个男人的眼睛里看出，这没有关系。他是主动上钩的鱼，而她也已经准备抛出诱饵。

“哦……嗯……对不起……那么，我再来一份……鳗鱼饭吧。”朴正宇本就不很流利的中国话，因为紧张变得更加蹩脚了。林子菡咯咯地笑了起来：“还有吗？”“唔……还有，你的酒窝很好看！”说出这句话，朴正宇自己都感到惊讶，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不敢再去看林子菡的眼睛：“还有……我想认识你。”他像被施了魔法，再难以开口，也还是不自主地说了出来。

林子菡扬起嘴角，露出了那丝胜利者尽在掌握中的微笑：“有机会再说。”

朴正宇有些失落，但并不失望，林子菡说“有机会”，那就表示他会认识她的，他这样想。

第二天，朴正宇一早就来到餐厅，坐在了与昨天相同的位置。服务员迎了上来，但他并没有要点餐的意思，而是四下望去，当他看到林子菡的那一刻，几乎是魂不附体地叫道：“你好！我要‘午后阳光’！”身旁的服务员怔了一下，诡异地笑了笑，离开了。

林子菡并不惊讶，带着微笑迎了过来：“还有吗？”

“还有，嗯，我叫朴正宇，我在二外学中文，嗯，我是学生……这是我的电话。”朴正宇递过去那张写有自己电话的纸条时，声音小得几乎自己都听不清楚。他没敢抬头去看林子菡的表情。

林子菡大方地接了过来：“知道了，再联系。”妩媚一笑，转身离开。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朴正宇每天都来，每天都坐在那个位置。但是林子菡一直没有给他打去电话。他有些不安，有些焦急，但他决定再等一等。林子菡就这样静静地观察着他。虽然她不喜欢磨磨蹭蹭扭扭捏捏地爱，但她深谙爱情的伎俩，要想赢，就要稳住自己。

又是一段时间过去了，当朴正宇接到林子菡的电话时，他几乎从床上蹦了起来：“你好！”他难以掩饰自己的激动：“我等了很久，我快要垮掉了，哈哈！太好了！你好！”他开始语无伦次。

“十二点了哦，我还在猜想你或许已经睡了，但还是想打打试试，今晚我和舍友一起出去唱歌，你有空吗？”林子菡直截了当，没有半点扭怩。

“我没睡，在哪里，我去找你！”朴正宇蹩脚的中国话瞬间变得快速而有力。他不想掩饰那一刻的心情。

那晚，她去了他的公寓。他的房间收拾的干净简洁，空气中有淡淡的香气，他是个居家的男人。

往后的日子，他们浪漫又平淡，她午夜去他那里。他们一起夜宵一起看电视，一起喂小狗，他快乐她也快乐。他追求到了心爱的女孩，而她，又找到一份简单轻松，不必投入的爱。她知道他早晚要回到他的国家去，所以她很安于这样的状态，不需要去承担爱的沉重。

朴正宇不是没有想过他们终究会分开，但是他不愿去想，偶尔，他会装作不在意赌气地说：“何必去在乎那么多，只要现在快乐就好。”只是他没有预料到，一天一天过去，他开始越爱越多。他开始变得爱问傻问题：“为什么答应做我的女朋友？”“因为轻松，快乐，还有浪漫。”林子菡懒懒地回答。朴正宇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他依旧感到满足，因为林子菡说她很快乐。

每段恋情，于林子菡都是美好的，因为她喜欢将所有的爱结束于爱情最美丽的时刻。而这段爱，对于朴正宇，是多么的痛苦不舍，多么的煎熬！人说爱无国界，但怎会没有国界？

朴正宇在中国的课程结束了，他将回国去继续他的学业。当他不知所措地告诉林子菡他就要离开时，林子菡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哦，日子太快了。”朴正宇的心顿时感到像被狠狠地撕去一块，疼痛蔓延着。他捏了捏鼻子忍了忍想哭的冲动。他的自尊心太强了，他不想在这个冷酷但令他着迷的女子面前显得如此沉迷如此脆弱。他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无所谓，但他知道，他这样的赌气，林子菡不会在乎。

离开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朴正宇一点也感受不到她的爱她的不舍。他不愿去相信林子菡真的只是把他当作一个精神的寄托，一个心灵的慰藉。他固执地认为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孩一定有着难言的痛楚，他开始纠缠着想要知道更多：“小菡，你的过去，可以对我说吗？”

“可以。”她的干脆和洒脱让朴正宇感到惊讶。

“我父母在我大一那年办理了离婚手续，爸爸是我们那小有名气的晚会导演，妈妈是医生。他们相识那会儿，都还是穷酸的学生，爸爸第一次见到妈妈，便着了魔。我妈妈美极了，爸爸魂牵梦绕了很久很久，那个年代，人们都刻意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但爸爸是很另类的人，应该说是个新潮的文艺青年。他开始热烈地追求妈妈，起初妈妈根本不去理他，但他每天早上都在妈妈家楼下等妈妈，用妈妈的话说，爸爸当时很赖皮。爸爸就这样赖皮地跟在妈妈后面，送她上学，等她放学，据说还会亲自做早点带给妈妈。有时爸爸还会送妈妈他亲自采摘的鲜花，一捧一捧的。那样的年代，这样的追求方式，妈妈怎会不心动？毕业后，他们结婚了。可鲜花再美，一旦采摘了下来就会慢慢变得暗淡了。生活的平淡和辛苦，使妈妈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光鲜，爸爸对妈妈的爱也越来越淡了。爸爸那样的性情，喜欢新鲜的事物，妈妈于他，就像风干了的荔枝没了滋味。接下来你应该猜到了，他们分开住了。那年我只有10岁，但他们还是一直坚持到我上了大学才办了手续……爸爸对妈妈的爱曾经是那么的热烈，但还是没有经受得住时间的考验，妈妈后来的日子你能想象出有多么痛苦吗？那种心灵上的伤害，难以再去弥补！高中时，我恋爱了，那个男孩令我着迷，幸运的是，他同样着迷于我。我们牵手的那天，阳光好极了，那是初春，你知道初春的美丽吧。我站在嫩油油的草坪上等他来接我上学，那一瞬间我觉得世界如此美好，我应该善待一切，珍惜一切。我坐在他的车后，心暖的似乎就要炸掉。双手开始无所适从，目光呢，开始游离……呵呵，很傻，但很甜美。风从他身上吹过，香极了。当时我甚至在想，一辈子这样下去该有多好，阳光，小草，微风，还有他温暖的笑。我的心在那一刻深深地刻下了他的名字：任海。”

“那么后来呢？”朴正宇迫不及待地要知道答案。

“后来？后来就是我们至今仍在一起。”林子菡妩媚着，眼中流露出骄傲的笑。

朴正宇睁大了眼睛，他惊诧地望着这个女孩，他认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没有听明白：“可以重复一遍吗？你知道我的中文不好……”

“嗯，高中毕业后，他去了巴黎，他临走时我们约定一定要彼此怀念，等我大学毕了业，就去那个梦一样的国度和他结婚。”

“可你却背叛了他！”

“我没有，我的心里只有他，我一直想念着他，每天，我都会在宿舍等他的电话，我们诉说着彼此的思念和身边的趣事一直到午夜。这就是为什么我只有午夜时才去你的公寓，因为我有所牵挂，我不想他有所怀疑。”

朴正宇还是不能相信这个故事：“但是你背叛了他！”

“我没有。”林子菡还是那样淡淡的，好像她在讲述的是一个别人的故事：“我的心没有背叛，可我多么害怕他的背叛，为了麻痹这种恐惧，我只能不停地恋爱，不停地寻找恐惧之下幻想的平衡。但我从不对他们付出感情，我不敢，也不能。我接受着他们对我的爱，回想着父母那曾经挚热的感情，我似乎总能看到将来，当我不再美丽时，他们的目光会毫不留情地从我身上移开。我并没有承诺于任海毕业后去巴黎找他，因为我害怕奋不顾身后换来的会是一场空，我害怕极了。我告诉自己，不如就留在回忆的美好中吧，多一点暧昧，少一份承诺。知道我为什么如此喜欢剪辑课吗？因为当我不带任何负担地去剪切我喜欢的片段，然后再将它们连接成我心目中的蒙太奇时，我发现我是主宰的，主宰的感觉真的很好。我需要蒙太奇，我的爱情也需要它。我选择我爱情中的男主角，我控制着情节的发展，控制着自己的情感。一旦情感偏离了轨道，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按下剪切，然后再衔接上我满意的情感态度。如果衔接不上，那就就此打住，让这场爱情故事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那一刻……”

故事结束了，朴正宇竟一时间无言以对。大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是该原谅还是该去同情，他说：“小菡，去找任海吧，勇敢去面对爱，爱情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爱情应该永远向着阳光，向着春风还有生命。我会回忆，因为回忆会使我快乐。我会不断回想你微笑的眼，浅浅的酒窝……”

朴正宇离开52天了。林子菡的耳边不断回响着他的话，但却依旧沉浸在爱情的恐惧中，无法摆脱父母爱情失败的阴影。她知道在自己的潜意识中有个声音正引导她向爱情的方向飞去，但她还是害怕看到爱情之花凋谢的那一刻，越在乎，越害怕。

忽然一夜，她梦到自己坐在飞往巴黎的机舱里，幸福地笑着。她似乎能遥望到任海正站在巴黎的机场冲她挥手，微笑，他的笑容依旧那么温暖……她开始说服自己，不要再去打断爱的片段，就放他们自然地演下去吧，不要再去想那落幕的瞬间，结局如何。

她睁开双眼，如释重负。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她在日记中写道：“飞往巴黎吧，再见了，爱情蒙太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