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怨 第12期

“埋怨”在家庭生活里是很普通的，就连最和美的家庭也都有“埋怨”存在。这是因为我们早就把“埋怨”发展成一种“抒情的方式”。

丈夫有了成就，太太为了向“不断发出赞美”的贺客表示谢意，就在大家面前埋怨“做事非常努力，才有今天的成绩”的丈夫，说：“他呀，生来就是那个古怪脾气，一忙起来就连家也不想要了！”

这句话的表面，是指责丈夫“脾气古怪”而且“不爱家庭”，但是骨子里实在是跟贺客相呼应，真正的含义是：“你们这样赞美他，我心里非常感激。其实，我也觉得他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

“埋怨”除了是一种相当“细腻”的抒情方式以外，它同时还是一种相当“复杂”的抒情方式。

夫妇共同商议妥当，高高兴兴地去买了“一点股票”，结果押宝没押对，“并不很严重”地赔了一点钱。太太说了：“当初我劝你别买，你偏不信！”

先生也说了：“唉！”

其实，不但先生知道，连太太自己也知道，当初根本就没有“我劝你别买”这么一回事。不过，先生知道太太只有采用这种方式，才能够吐露心中郁积的悔意。太太也知道，跟她共患难的丈夫像一座山，像一块大岩石，是有足够的气度接受这一阵哀怨的微风、轻风，不至于受到什么真正严重的伤害的。

先生的一声“唉”，等于说：“我何尝不难过。”也等于外国电影里那种“剧本里的丈夫”最喜欢说的充满温情的说：“哭吧，亲爱的，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哭出来心里舒服些。”

他们夫妇两个，在“投资失败”以后，用“埋怨”这种特殊的方式来互相倾诉心中的悔恨。

如果我说：“世界上没有一对夫妇不是互相埋怨的。”我并不觉得我说错了什么话。我的话等于说：“夫妇是一体的。世界上无论哪一对夫妇，没有不是把你的心当作我的心，我的心当作你的心的。他们互相埋怨，差不多就等于一个人内心里‘第一自我’跟‘第二自我’在那儿互相倾诉。”

两个各自独立的个体，在“埋怨”中竟成为“一体”。这是夫妇情分最高的境界。

人跟人的关系中，“夫妇”最亲密。但是，如果人类单单只强调这种“亲密关系”，一个很大很大的社会就没有法子凝成。一夫一妻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打倒一只庞大的野象。打倒一只野象，要靠一群精壮的标、弓箭手。人类在狩猎的时候，不靠“一对相亲相爱的夫妻”，靠的是一个“由全体可爱的丈夫编成的队伍。”

我认为一对明智的“夫妇朋友”。在家庭里，他们很恩爱；但是站在工作岗位时候，他们互相“疏远”，先生不敢管太太的事，太太不敢管先生的事。这是因为他们怕“这种关系”破坏了“那种关系”，会造成“不和谐”。他们彼此有共同的认识：如果太太大模大样地把先生的事也拿起来管，就跟先生走进太太所主持的妇女会，要求“所有的太太”都对他服从一样可笑。

这个比方，说明了“埋怨”的真正性质。在一般的家庭里，“埋怨”是很细腻复杂的抒情方式之一；但是走出紫藤覆盖的家门，“埋怨”便成为一种不良的习惯，严重地影响了“人际关系”的和谐。

一个喜欢埋怨的人，常常成为“最不受欢迎的工作同伴”。这种人通常人际关系最差，事业成就也非常有限。

我有一个当主管的朋友，有一天垂头丧气地跟我说，他想“辞掉不干”，因为这种叫作“主管”的职业给他很大的苦恼。原来是他的工作单位里，出现了几个喜欢埋怨的人，对工作，对职务，对待遇，对天气，不停地埋怨，除了“左手端着热茶杯，右手拿着报纸夹”的时刻以外，几乎是“没有一分钟不在埋怨”，使他觉得自己浑身都是“不是”，使一切工作都没有法儿开展。他说，他想换另外一种比较轻松的，“根本没责任”的叫作“职员”的职业。

我说：“要是你偏偏又遇到一个喜欢埋怨的主管呢？”

他笑着说：“那我就上绝路了。”

“埋怨”给人的痛苦，几乎是没法儿形容的；夫妇之间非“亲密抒情”的另外一种埋怨，也包括在内。

父母听到子女嘴里说出“只怪我们家太穷”这种话的时候，没有不心碎的。子女听到父母嘴里的“谁叫咱们家的孩子没出息”的话，也没有不痛哭的。

我的一个在“喜欢埋怨的主管”底下辗转的朋友，气色永远是那么坏，胃病也永远治不好。他描写他自己的“苦命”说：“十几年来，我从来没有做对一件事情。十几年来，他从来没有心甘情愿地称赞过我半句！我永远不对。尤其是在他不幸感冒，扁桃腺发炎的时候，我更得当心，他会把他的事业不能开展的原因，全推到我一个人身上。”

我劝告他：“你何苦跟这种人在一起过这种‘非人的日子’？你应该赶快离开他！”

他“反应敏捷”地即刻指出了我的错误，说：“那不行！他会埋怨我忘恩负义。”

我所认识的朋友当中，凡是能高高兴兴、平平静静地从事人生的奋斗的，大半“人际关系”都非常良好。他们的共同特点是：不埋怨太太，不埋怨子女，不埋怨老师，不埋怨弟子，不埋怨长官，不埋怨属员。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他从来没遭遇过“别人都不肯怎么样”的难题，因为他知道怎么使别人“肯”。他可以不必依赖“埋怨”，他用其他的方法。他知道“埋怨”只有使别人“更不肯”。

“埋怨”是一条人人喜欢钻的“死胡同”。条条大路通罗马，只有“埋怨”这条路不通。

发达的事业是由一群和谐的人造成的。我亲眼见过“埋怨”埋葬了一个事业的悲剧。

合力造成发达的事业，完成伟大的事业的，通常都是一群和气谦虚的绝顶聪明的君子。他们的“绝顶聪明”表现在：事业遇到挫折，工作发生严重错误的时候，群体中竟找不到一个气红了脸，气绿了脸，气白了脸或气黄了脸的小丑；挺身站出来的是一排排，一个个承认“错误是我造成”的君子，而且即刻分头努力，设法补救。“挫折”跟“错误”使他们更团结，也更发达。这就是“不埋怨”造成的奇迹。

如果我是一个大事业的领导人，我要做的事就是把所有“我们所造成”的最严重的错误，最失面的失败，最令人心痛的亏损的责任，都往我身上揽。我能够预见：在我的竞争对手正在哈哈大笑，拿我当“笑话”讲的时候，会忽然大惊失色地发现，他们再也不配做我的竞争对手了，因为他们的事业跟我的事业相比，早已经沦为第二三流了。

想使自己失败的人，一定要谨守一个原则：千万不要赞美人，不要对人表示佩服；一定要不停地埋怨别人，不然的话，你就达不到你的目的。

不过，很不幸地，偏偏有许多人恰巧错把前面所说的原则拿去当作“使自己成功”的原则。这是很使我吃惊的。

大方摘自九州出版社《和谐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