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不危

时间:2022-10-23 08:46:26

“父爱”不危

有些人是注定一辈子铭刻在记忆中的,如同他,那个终究无缘的爸爸。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一条繁华的大马路上,我坐在林枫的自行车后座上正手舞足蹈地讲着我昨天晚上做过的梦,他骑着他的破摩托车如天神降临般堵在我们前面。因为追得匆忙,也因为生气,他说话的语气很激动。“你们还这么小,根本没法对自己负责,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

”他还说了很多,身边来来往往有很多人,投过来的都是看热闹的目光。

他坚持让我们分开走,并让林枫把自行车给我骑。那时的小城里还没有出租车,这意味着几里地外的学校,林枫只有跑着去。那天,林枫迟到了,被罚了一节课的站。上晚自习前,我们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那一个小时,我和林枫坐在操场的篮球杆下想对策。

那天晚上,我对母亲撒谎说补课,在林枫家后院的窗户下面走了无数个来回,屏住呼吸听他家里发出来的声响。

我心里像装了一千只兔子,一遍遍鼓励自己,如果这个男人对林枫动手,我就去敲门,去解释,去把责任统统揽在自己身上,总之,不能让他伤害林枫。

那晚,我讪讪而归,除却他家一间屋子的灯亮了很晚之外,没有一丝过大的声响。那年,我十六岁,有颗为爱担当的幼稚的心,恨不得连我的命都可以拿去。

第二天的林枫安然无恙,经过我课桌的时候还挤眉弄眼了一下。好不容易熬到下课,他说,不用解释什么,他已经跟踪了我们好几天。看我一脸忐忑,林枫接着说,他说,只要我们都能考上大学,他就同意咱俩的关系。

那之后的一年,我陆续见过他几次。有时候是在校园里,有时候是在大街上,我总是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对他。时隔四年,等我能光明正大迈入林家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提起,并且每次都是边回味边情不自禁地大笑。

大学,我和林枫不在一个城市,每次见面,总要辗转四个小时的车程。林枫的生日,我想要给他个惊喜,悄悄地去了。他也是,提着蛋糕,在校门口等待着他的儿子下课。

那是我们在一起吃的第一次饭,他听林枫随口说起我爱吃西红柿炒蛋,几乎把那一盘子西红柿炒蛋都倒在我碗里。那顿饭吃得很微妙,我是紧张的,他也没好到哪儿去,不停地给我夹菜,说话也是风马牛不相及,我为着他这份刻意遮掩的紧张,心里有些暖。

我回到学校之后,收到了他的信,信很短,让我注意身体,好好学习,最后的一句话,他说:“叔叔说话是算数的,希望你们以前相爱,以后相亲。”那之后,我开始给他写信,每封信都不长,琐碎地汇报着我的生活近况。他总是回得很及时,给我一封,给他儿子一封。

暑假,我回家去,他让林枫约我去做客。第一次家宴,他炒了两盘西红柿炒蛋,一盘是正宗的鲁味,一盘有广式的甜。他端上来的时候,像个小孩子一样一脸期待,搓着手坐在凳子上,等我尝一口说好吃。

那个暑假我过得很愉快,以至于后来成为我记忆中最美的一段时光,我们晚饭后会坐在小院的葡萄藤下下象棋,一盘棋能下半个小时,他容忍我的悔棋和耍赖,最后还是只用半棋子便把我杀得片甲不留。

出去散步,我和林枫一左一右地陪着他,他很满足的样子,带着些小骄傲跟每一个熟识的人介绍我,“妞儿,我闺女。”

国庆长假,林枫因有事而不能回家,我一个人跑去看他。午餐,他依旧做了西红柿炒蛋给我,放了香菜还有点辣椒,最后用姜和蒜起了锅,他说这是他创造的新口味,而我那天没有赏光给他的新口味,吐得一塌糊涂,蜡黄着脸。

他很担心,端水给我,不停地问我好点儿没有,看着他一脸的紧张,我宽慰他说“叔叔,没什么,可能胃不舒服,最近这段时间老这样。”无意地说完之后,我和他同时愣了,我开始意识到了什么,再看他的脸,脸色变得极难看。

林枫坐当晚的飞机到家,进门便挨了他结结实实的一巴掌。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打了他的儿子,因为我,更因为肚子里那个不能成形、无法存活的孩子。他在客厅里足足坐了半小时,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不说一句话,我和林枫站在他面前忐忑不安地等着他的发落。

商店都关了门,他收拾了家里所有的礼物,大包小包地拎着去我家。

这之前的几个小时我哭着求了他好几次,让他不要告诉我爸妈,他始终沉默着不肯答应。我无法理解他的执意,想到爸妈的震惊和恼怒,我恐慌得手脚冰冷,间或地从心底生出些对他的恨来,恨他的固执和不通情理。

半个小时后,他坐在我家的沙发上。客厅里的光影打在他身上,近五十岁的男人,已然老了。父亲出差了,只有母亲在家,意料中的狂风暴雨,他和林枫都被骂得狗血喷头,连带着的还有我。

过后,他让我们先出去,漫长的半小时之后,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解决的这个话题,我忐忑地回房间时,母亲只说了一句话:“睡觉去,明天一早去医院。”

我在第二天被母亲带到医院做了手术,母亲再没有我想象中火冒三丈的大吵大闹,虽然自始至终冷着脸,但是还是照顾得我细致无比。出来医院走廊的时候,我远远地看到像是他,等车走近了,人却不见了。我们到家的时候,大院的传达室已经有了一箱子东西,从海参到鸡蛋,用心地分装在小盒子里面。母亲说,一定是他送来的。

我在家呆了一星期才回学校去,走时我犹豫再三没有去跟他告别。回到学校的时候,他的信已经到了,他说,女儿,我很抱歉,请原谅我执意把这件事情告诉你的母亲,因为这是对你负责任。林枫的母亲生下他后就大出血而死,我对每一个生命的出生和逝去都充满着敬畏,而这样的时候,只有你的母亲能照顾好你。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我。也是第一次,他的信惹了我一脸的泪水。

我们有一个学期没有再见,再见面的时候,这个话题都被我们遗忘了。他对我,只是比以前更好,比如会排半小时的队去买我爱吃的一种玉米小饼,比如有一次洗了葡萄甚至把皮都剥掉了才端给我,比如,他一个假期竟然为了我做了七种味道的西红柿炒蛋。

大学的最后一个假期,他甚至开始问我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他看中一套房子,想趁着年轻买给我们。

我曾经以为日子会这样走下去,直至花好月圆。可是,我和林枫的感情出了问题。

我有很久没有收到林枫的信了,即使电话,也大都是我主动打给他,他总是在忙,不是在打球就是在参加学院的活动,他说他很忙,可是,分明的,电话那端安静得让人窒息。我一次次求证我们的爱情是不是出了问题,直至林枫发来信息给我,“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好不好?”

我们折腾了几个月,哭哭闹闹,感情像是攥在我手中的风筝线,越来越远,我做最后的努力,奔波了一个周末去林枫的学校,他却不肯见我。

原来,生命里有很多定数,在未曾预料的时候就已经摆好了局。

那段时间,他的电话却很多,他总是问我和林枫还好吗,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我一直说,很好很好,绞尽脑汁地想着我们以前的笑话,连编带蒙地说给他听。

挂了电话,宿舍的姐妹问我何苦至此,何苦?是因为我已然发现,我对他已经像是对我的爸爸,我害怕他担心,害怕他难过,害怕他在那个孤单的房子里为此失眠辗转。

直至某一个周末,同学说有人找我,下来楼就看到他。我们有四个月没见,他似乎老了很多,风尘仆仆,一脸凝重。他说,孩子,你们是不是分手了?那天,我没能忍住自己的泪,他走的时候也是步履蹒跚。他说,我会让那个混小子给你个交代。

我不知道他做了怎样的工作,倔强的林枫迫于他的压力跟我和好了,但是,所有的所有,都不一样了。他看在眼里,着急却无能为力。他老了,最终知道,感情的事情他最是不能勉强。毕业之后的第三个月,我和林枫终于分手了,只是这一次是我提出来的。

日子越来越淡,不大的城市,我还是能见到他,但都及时躲开了。有一次,我远远地看到他买菜,一手扶着自行车把,一手付钱,他的脊背竟然弯得很厉害了。他转身的时候,我躲进家服装店,竟是哭到不能自己,惹了一屋子的人惊愕。

我以为他没有看到我,那天午后,却接到他的电话,他明显地喝了酒,在电话里含混不清地说:“女儿,我对不起你。我和林枫都没有这样的福气。”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通话,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对不起,我直在哭着说,叔叔,你去喝些水。这样的对话都没有意义。可是,这一刻,我是真的心疼,不是为了林枫的离开,而是为他酒后的难过。

这之后,我们没有了联系。我这期间经过很多挣扎,比如一直在遏制自己想给他打电话的冲动,比如我刻意地忽略了他的生日。甚至,我一度以为我忘了他,可是,我在吃西红柿炒蛋的时候经常会突然地想起他,继而措不及防地流泪。有些人是注定一辈子铭刻在记忆中的,如同他,因为只有他,能因为我的欢喜,炒出七种味道的西红柿炒蛋。

而我,却无缘叫他一声,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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