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 第8期

时间:2022-10-23 02:46:57

木梳子抹了桂花油,粉扑打上鹅蛋粉,一片灰尘就这么从妆容的缝隙间落下。

香是妆容的香,却也是尘香。

假若曾祖母还在世,妆台上该还有叠好的粮票、未点燃的灯草。又假若,她还年轻,妆台上该有簪花、镯子和溶在瓷奁里的胭脂。有这些,谁还会去看灰尘呢?它们落下,我本也看不到,但天窗恰巧透过一缕光,光里有尘,尘落到我肩上,我肩上恰也浴着光。尘是什么模样?或许柔软,像一片羽;或者弯曲,像浅浅的河湾。

凝视它的时候,我格外想念曾祖母。她曾那么美丽,但她的美丽已经逝去,像落花被葬在春泥之下,我闻到的是美丽离开后的味道,是腐朽的美,也是下一个轮回的前奏。

我记得她搂我睡在薄薄的纱帐下,往我身上扑又浓又凉的痱子粉。我记得早上醒来,她的手缩在棉大衣里,只露出五指握住破旧的瓷杯。我记得清晨的蒜、茶与烧饼。我记得祭祖后把食物端到桌上,拉开灯,摆满桌的寿桃、鱼和冻肉。

有时,我感到悲伤,有时却很诧异——她不在空间里,也不在时间里,仅存在我眺望她、思念她的那一刻。

湖心的桑果已经熟了。在故乡,我有两种回忆——一是曾祖母的妆台,一是从开满油菜花的岸上看过去、那满树紫色的桑果。可曾祖母从不亲自带我去采桑果。她害怕漫天桑果落到怀里的样子,就像怕雨打湿衣裳。我觉得她像一个深巷里走出来的姑娘。这一刻她的确是——她可以停留在她走过的时光的任一瞬间,我希望看到她出嫁前的样子,一定宁静得宛如清晨一朵云雾,仿佛妆台上那一对银镯,那一盒胭脂。我可以微笑地看着她,我们不是祖孙,是两个相互凝望的影子——我在这边,她在那边。

我想给她念诗。

念,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念,当时小频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她的坟墓在清明染上了碧绿的苔痕。她也有那么一段华年,那么一件心字罗衣。谁又没有华年呢?可我遇见她的时候,她的华年已经快要走完。我很想早一点遇见她,在曾祖母最美的时候。我想看她梳妆,看她在油纸伞下,甚至想看她出嫁的花轿。假若此时,有一粒尘从梁上落下,我会帮她拂去。拂的刹那,我闻到尘香——是陈旧的香,也是沉睡的香,仿佛水与花的香味。

梦里,曾祖母用纤细且略有褶皱的手帮我梳头,对我说,亲人是开在一起的莲花,下辈子,无论爱与不爱,都不会再见。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我哭了。醒来之后,我的眼角却没有泪——但心里有。

泪落到心里的水泊,没有涟漪,只留下了深深一道印、一道痕。

发稿/田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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