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正:古琴之音

时间:2022-10-23 02:38:55

雅正:古琴之音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这是王维的名作《竹里馆》。

古人抚琴,没有表演的功利心,不是为了听众,不存在票房、上座率这些问题。说白了,就是跟自己玩,不会想到去做什么职业琴家靠弹琴吃饭。业余往往能造就艺术的最高境界,青藤、山人、石涛的画在境界上高于“清初四王”,也是这个原因。

广陵派张子谦和刘少椿,就名气而言,张子谦或许更大,但到了晚境,刘少椿的琴艺显然更纯粹、更精深。张、刘两位琴家一直都是把操琴当一种业余爱好、一种修养,琴艺难分高下。可是这种情形在1956年发生了变化。张子谦在其笔记《操缦琐记》中曰:“十二月八日,上海民族乐团调职手续截至昨日始办妥,今日午后离厂。我在纱厂服务前后十八年,今告结束。转至新岗位工作,心情极为愉快。”这一年,张子谦成了上海民族乐团的职业琴家。但刘少椿仍然业余,终生业余。

张子谦一旦走上专业演奏家这条道,也就没了退路,必须面对舞台、面对观众、面对社会,必须考虑一些外在的因素,还老想着博采众家之长。刘少椿则没有这些顾虑。他心思简净,弹琴是自得其乐,琴之为物,不过是修身养性之器而已,玩得开心,玩得过瘾。自古,琴与箫是不入歌舞戏剧场所凑热闹的,不过二三知音,小范围乐乐而已。中国儒家讲“与人同乐”,可艺术往往是“独乐”。

晚年,两人再度见面,携琴话旧。张子谦一曲抚罢,讷于言敏于音的刘少椿沉思良久,感慨一句:“指法已有变更。”张子谦初不自觉,细思,觉得言颇中肯。他反思道:“近十年来,余弹各家曲调,无形中不无受其影响,亦势所必然也。听(刘少椿)弹《樵歌》《龙翔操》与余稍有出入,可作一证明。”

张、刘二老,琴艺开始“稍有出入”,境界高下自不待言。

瞿小松在《音乐闲话》一书中写到,有次他去拜访美国作曲大师约翰·凯奇,和凯奇提到古琴,说古琴这类中国古代音乐和西方音乐不同。古琴不是音乐会音乐,不需要一般意义上的听众。演奏者的听众可能是山,可能是水,可能是二三知己,可能就是他自己,当然也可能在他的意念里根本就没有“听众”这么个概念。凯奇听了瞿小松这番见解,被镇住了,没有再说一句话。

一高士雪后拖着拐杖,踏雪行走于山岭之间,后有一童子抱琴随之。这样的画面屡屡出现在古代山水画中。作为对照的是,今天你在机场、车站及其他公共场所常常看到很多白领挎着手提电脑匆匆赶路。只要把古今这两个景象稍加对比思考,立马就能领悟到我们今天的生活质量比古人差多了。“踏雪寻梅”的下一个动作,可以想象,高士在雪地里对着幽香的梅花抚琴一曲。从今天的角度来看,古人太有雅兴了,甚至太做作了。但在古代,这可能是士大夫生活的常态,是一种放松的、悠闲的生活方式。古人弹琴是有规矩的,所谓“五不弹”,第一条就是:疾风甚雨不弹。疾风声枯,甚雨音拙,所以不弹;更因为疾风甚雨之中,外部环境干扰内心,往往不能心平气和,有碍操琴者心绪。但雪中弹琴却是文人所喜爱的。琴为高洁之物,有白雪衬托,寂寞天地中更能调动内心的幽情雅趣。

前人确实对大雪情有独钟,《世说新语》里《王子猷雪夜访戴》一则,大概是古代小品文里最动人的关于大雪及雪中“乘兴而行”的故事。这篇小品,几乎人人熟悉,在此不赘。我想说的是,由于社会环境的相对简单和娱乐种类的相对稀少,古人对大自然的现象,譬如“风花雪月”更加敏感,也更能把握其本质。大雪带给古人的幸福指数远远高于今人。张岱的《湖心亭看雪》,赏雪的同时,因三杯酒之故,更添酣畅。常说“灯红酒绿”,喝酒本是浊事,但在人鸟声俱绝、天地间雪白的湖中小岛上,与人铺毡对饮,实在是件化俗为雅的韵事。

白居易有一首五言绝句《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诗其实就是一封邀请函,可以猜到刘十九就住在附近。写完诗,白居易遣童子送信,等待朋友赴约。仿佛奏完了序曲,正式的乐章只留给读者去想象了:刘十九在家还是出门去了?他有没有接到邀请函?要是搁在今天,主人最简单的方式就是用手机发条短信:“刘十九晚上来喝酒。”多么直接无趣呀!网络时代的我们,整天面对电脑、依靠手机,与大自然日渐脱节,靠虚拟世界度日,得不偿失。看上去窗明几净、四季恒温的办公室,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断井颓垣。

凡看过白先勇版昆曲《玉簪记》的,一定留心到古琴与昆曲两大文化遗产的结合,因为《玉簪记》剧情的需要,古琴的介入就显得顺理成章了。古琴大师李祥霆亲自在乐队里操琴,他弹的那把唐琴叫“九霄环佩”,比“松石间意”还要古老。古琴和昆曲,在今天似乎成了曲高和寡的代名词,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实在退步了。古人的常态修养甚至可以说大众修养在今天已经成了高端艺术。章培恒教授就说:“不能欣赏昆曲是知识分子素养上的缺憾。”

上一篇:子午谷道 第1期 下一篇:成吉思汗:世界征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