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这辈子

时间:2022-10-23 03:22:13

“爸这辈子,没别的毛病,就是趁钱。”这是你的口头禅。一个“就”字,好像四大国有银行都在你口袋里装着似的。

说实话,早年间你们家多有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的地主家庭并没有给你带来多少实惠。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你。那个被返城知青抛弃了的女人,因为名声不好,没人肯要,于是她的家人便把她塞给了你,一分钱彩礼没要。她比你小11岁,不爱你。在我还蹒跚学步之际,她便带着你所有值钱的东西,去省城寻找她的爱情去了。

那一天,你抱起我,擦着我脸上的泪,低低地说:“不哭,妞妞,爸有钱,想吃啥?爸带你去买。”

你靠着做小买卖,成了四邻八乡里有名的富人。你把纷至沓来的媒婆一一挡在了门外。你说,世间有一棵“小白菜”就够了,你的女儿不需要后妈,你不会再给任何人伤害我们的机会。

整个童年,我被打扮得像个小仙子,在一群灰头土脸的小朋友们啧啧的赞叹与艳羡声中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

我上学了,你便不像从前那样四处奔走了。你在自家厢房上开了个小门儿,当起了杂货店的老板。你说,你得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指导和监督我的学习。

虽然你识字不多,可我的学习成绩却出奇地好,每次拿回奖状来,你总是故作惊讶地问我,咋就这么聪明呀?我咧咧嘴,回答一句“基因好呗”,然后你的笑声便恨不得把房顶掀起来。后来,我要上中学了,你卖掉了传了三代的老屋,带着我搬到了县城。

全班37名学生,只有我一个是农村户口,然而没有一个人敢小瞧我,我穿的、用的,都是他们望尘莫及的。在他们的眼里,你就是那个年代最有代表性的一类人――暴发户。

接到北京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你颤抖着双手,看了一遍又一遍,指尖触一下大学的名字,再触一下我的名字,笑得像个孩子。

不顾我的阻拦,你跑回镇上,摆了好几桌酒席,但凡和你有过一面之交的,你都请来了。那天几乎每一个来吃饭的人都知道了:我是如何调皮、贪玩,你以为我这辈子也就是回乡种地的料儿了,不承想竟然如探囊取物般考上了大学,而且还是北京的大学。

大学里,每次往家里打电话,你的第一句话总是:“钱还够不,再给你汇点儿啊!”我说够,还有许多呢,然后,你便再次重复那句话:“甭省着,你爸这辈子,没别的毛病,就是趁钱!”

第一次领男友回家,你把他家的三姑六婆问了个遍。你说你有的是钱,只要他这辈子好好对我,你不会亏了他。接下来的几天,你口袋里的钞票变得很厚,以至那小子一瞅你掏钱就愣神儿,见了你就点头哈腰。你一相情愿地认定,这小子会因为你的钱和你的威严,从此对我俯首帖耳。可是,我还是失恋了,那小子义无反顾地投靠洋鬼子去了。

毕业后,我留在了北京,在广告公司里做文员。你不再开小卖部,说太累,你找了一份晚上给人看门市的活儿,把房子租了出去。

两个月后的一天,你跑到公司来,神秘兮兮地说要送给我一件礼物。不看不知道,一看着实吓了我一跳,你送我的,竟然是一套50多平方米的房子。你说:“妞儿,我听人说,在北京女孩子有了房子找男友就更有底气了,你得答应我,一定要给我选个好女婿,将来我还指着他养老呢。”

我笑,眼底有泪。我知道,你是怕我会因为贫穷而被一些蝇头微利的物质引诱,走上歪路。这也是你一直拼命给我提供优越生活的原因。我要你搬来和我一起住,你不肯,怕来北京人家嫌你岁数大,没有地方肯用你。你说你还硬朗,不想这么早就吃白饭。说这话时,你已经59岁了,可你依然觉得自己是我的靠山,是为我遮风挡雨的那棵大树。

后来,我结婚生子,人生一路顺风顺水。你每年来北京两次,住不了几天便匆匆地回去。你说,雇主的店里晚上不能没人看,老让人家替工也不好意思。

你从不让我回家,你说家里的房子租出去了,我回去了也没地方住。彼时,我已住进了100多平方米的大房子,我要你和我一起住,你依旧不肯,说你习惯了老家的日子,只要动得了,就不想来打扰我。拗不过你,我只好给你买了个手机,希望在每一个你想我或是我想你的时候,都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几天前,我去南方出差,路过老家,想看看你,看看自己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城。我没给你打电话,想给你一个惊喜。

找到那幢我曾经无比熟悉的老楼,爬上去,敲门,一个三四十岁的胖女人隔着防盗门,一脸警惕地问我找谁,我说:“我是您房主的女儿,我想知道他工作的地方在哪儿?”胖女人说:“我就是这房子的主人,已经买了好几年了。”胖女人还一脸惊诧地说:“你不知道啊,你爸早就不给人家干了,他在三里庄租了间平房,靠收破烂儿过活……”

我的头,忽然有了片刻的晕眩。踉踉跄跄地下楼,打车,终于找到了你住的地方。

两间低矮、破旧、看上去摇摇欲坠的平房,就是你生活了几年的地方。隔着门缝,我看到,院子里堆满了你收来的废纸、废塑料和各种瓶瓶罐罐。

我在那个明媚的4月天里,泪流满面。北京的那套房子,把你彻底抽干了。你盘出了小卖部,卖了老家的房子,搭进了半辈子的老本儿,还是不够,不得不向亲戚们借了钱。

为了还债,没有了本钱的你,买了辆三轮车,白天收破烂儿,早晚捡垃圾。你骗我说你夜里给人家看店,是怕我面子上不好看,怕我为你担心,更怕我会因为和你一起还债而节衣缩食。

我只知道你趁钱,却未曾静下心来想过,北京这种地方,就是个茅厕也抵得上县城里一套两居室的价钱,虽然你做了一辈子买卖,可终究都是小本生意,怎么可能一下子掏得出这么多钱来?此前,我不止一次地看过你皲裂的双手,只要稍稍用心就会想到,一个只在晚上给人家守夜的人,双手怎么会如此粗糙?

我没有进屋,转身走了。我知道,你一定不想见我,在这个时间,这种地方。

回到北京,我把向阳的那间书房搬空,换上了一张大床,辞退了保姆,然后给你打电话,对你说:保姆对孩子不好,我把她辞了,孩子没人管,我班儿都没法儿上了,家里一团糟,孩子淘气,我打了他,这会儿正一个劲儿地哭着找姥爷呢。

这一招儿果然灵验,第二天你便到了,坐了一夜的火车。你穿得整整齐齐,略显稀疏的头发向后背着,看着像个退了休的干部。

吃了早饭,我去上班,临走前,掏出一沓钞票放在茶几上,告诉你:“中午我不回来,你和孩子到外面去吃吧,想吃什么吃什么。”说着,我向外走,走了几步,折回来,学着你的口气,补充了一句:“别给我省着,你闺女这辈子,没啥毛病,就是趁钱。”

看着你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我转过身,再一次泪流满面。

34年来,你一直是我的提款机,从这一刻起,咱俩换个个儿。我发誓,我说到做到。

(摘自《视野》欣生 图)

上一篇:当生命还剩一年 下一篇:下一部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