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还记得少年

时间:2022-10-23 01:37:31

谁还记得少年

1.

陈诺没有想到自己会考不上市一中。别说陈诺没想到,整条铜炮街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个平时穿整齐规矩的校服,戴着斯文的黑框眼镜的瘦长男生,一直以来都是铜炮街所有家长们教育孩子的好榜样,可是他居然没有考上市一中,这多少辜负了他们多年来的赞赏和期待!

我也一直以为陈诺会顺利考上市一中,然后再考上名牌大学的。他是我的邻居,从小到大成绩优异,是老师和街坊们夸赞的好孩子。可是天杀的中考改变了这一切,陈诺的中考成绩居然只有798,离市一中的录取分数线还差8分!这8分就好像一把无情凶猛的剑,把陈潜和市一中硬生生地劈开来,像牛郎织女一般分隔两地,只能相望,不能相触。我的成绩虽然还不赖,但从小就没有陈诺好,所以我从来没有指望过自己能上市一中这样好的学校,但居然也考了780分的好成绩,上市二中已经绰绰有余了,我很满意,爸妈对此也表示满意。

我在河堤上遇见陈诺的时候,他正安静地坐在拦河坝上,两眼无神地望着浑浊的河水出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走过去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坐在他的身边,可是他依然不说话,而我也委实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来安慰他。他只是安静地望着河水,并不怎么理睬我。我坐了一阵子,感到有点索然无味,于是站起来跟他告别,离去,我妈在家里做红烧肉,还等着我的酱油呢。

其实,没有考上市一中本来算不得什么丢脸的事情。据铜炮街上最具威望的长德大爷说,铜炮街三十年来能考上市一中的只有三个人,十年才出一个,哪有那么容易啊?而且据说能顺利从市一中毕业出来的还只有一个人呢,就是长德人爷的小儿子,现在在北京城里当教师的望声叔叔。其他两个据说一个中途病逝了,另一个则被开除

也许任何普通孩子没有考上市一中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陈诺不一样!陈诺考不上市一中很有点说不过去,因为大家一直都以为他会考到那里去,尤其是陈诺的妈妈兰姨,她简直把陈诺要考上市一中当作人生里的头等人事来抓的。据说兰姨听到陈诺没考上市一中的消息时,一下子就呆了,其时她正在给一个街坊盛豆腐,结果从来没出过差错的她竟然让花瓷碗从手中滑落下来,“砰”的一声摔碎了,白花花的豆腐和瓷块洒了一地,乱七八糟的。兰姨很难接受儿子与市一中存在8分差距的事实,随后在豆腐坊上跟失了神似的,不足弄错斤两,就是找错钱……

一连好几天晚上,我都能听见兰姨打骂陈诺的声音,透过窗户,偶尔还可以看见她抓着鞭子发疯似的鞭打陈诺的情景,她一边猛打一边痛骂一边嚎哭,仿佛陈诺犯了滔天大罪一般。坦白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兰姨,感觉非常陌生。而陈诺一直以乖巧听话著称,大概也是头一回遭母亲这样的毒打吧!每每这样的时刻,我便焦急地喊我妈,让我妈跑到对面的房子里去拯救那个瘦弱的少年。我妈就像赶去救火似的挪动她稍微有点发胖的身躯,急匆匆地跑过去抢下兰姨的鞭子,软声细语地低声哄劝她,说―些女人之间贴心的话儿。而我则偷偷拉起陈诺就往我家跑,然后四处寻找紫色药水帮他涂。

陈诺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但他一直很安静,不哭不闹,也不说话。我心疼地帮他涂着紫药水,问他痛吗?他轻轻地摇头,我看见一颗圆大的泪珠从他的眼眶中甩出来,他的眼神无比忧伤。他忽然抱着我剧烈地抽泣起来,身体像一条痛苦的蛇般在我怀里颤抖着……

2.

我一直记得中考之前,陈诺小心翼翼地削了四支铅笔,送给我两支,他说有一支是备用的。做什么事情都充分准备,以确保万无一失,这就是陈诺。可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还是在最关键最重要的中考上跌倒了。

那时候我是很崇拜陈诺的,不仅因为他的功课一直比我好,还因为他比我懂事和孝顺。在铜炮街,懂事和孝顺是最最重要的美德,长德大爷便常常讲述一些老掉牙的故事引导小孩子们要孝顺老人、尊重长辈。陈诺常常说“生命满希望,前途双手创”。他说他要考上名牌大学,找份好工作,然后再给兰姨盖间大房子,找个勤劳的贤淑的媳妇帮兰姨卖豆腐……我在陈诺面前总感到自己很自私,因为我很少为我妈我爸着想。我那时候唯一的梦想就是快点长大,然后离开铜炮街这个小地方,到更远更大的城市去闯世界,认识更多的人,见识更多有趣的事……

其实陈诺也是个苦孩子。铜炮街的人都知道,在陈诺三岁那年,他的司机老爸在一场凶猛的车祸中离开了这个世界,扔下他们母子相依为命。兰姨是我们铜炮街鼎鼎有名的“豆腐西施”,每天起早摸黑地磨豆腐卖豆腐,图的就是陈诺将来有出息!她对陈诺的期望我们都能理解,但事实已经如此,她的激烈反应还是让我们觉得有点过火了,我妈老叹息说陈诺这孩子太可怜。我妈曾经劝兰姨说:“没考上一中有什么关系呢?上二中还不是一样考入学?就让陈诺和我们家阿棠一起去二中念书得了,照样考大学的……”兰姨听着,本来已经静寂不哭的她忽然又号啕大哭起来,慌得我妈手忙脚乱手足无措地呆立在那,没了慰问。

接下来的口子,兰姨恢复了温婉沉默的本性,也不再打陈诺了,只是她在豆腐坊上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热情地招呼客人们了,她变得沉默和忧伤了,不怎么说话,偶尔在风中会幽幽地叹息一声,眼神里碎满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

整个暑假里陈诺都躲在家里,很少出门,我去看过他几回,他也沉闷地不怎么和我说话。他和从前判若两人了,眼神如同死鱼眼般缺乏灵性,只是定定地瞪着,很小的声响和动作都会吓到他。他大部分时间会坐在桌子前看过时的中考复习资料,做那些曾经纠缠过我们的模拟试题,或者背诵英语单词……偶尔他也会抬头观望窗外,但更多时候是安静地发呆。我还见过他用头颅狠命地撞桌子,一直撞,一直撞,头破血流了也不停止,仿佛失去疼痛的知觉一样。要不是我死死地抱住他,真不知道他会把自己撞成什么样子。

其实要让陈诺到市一中去念书,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的事情。一、可以补习重考,不过兰姨那么骄傲,也许是不允许陈诺留级的;二、可以交八千块钱的代培费,这样陈诺同样可以进市一中念书。不过八千块钱相当于一万六千斤豆腐,纯利我就不知道应该怎样计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只是,我忽然对这一切感到害怕了,失望了。陈诺,兰姨,都被中考弄得面目全非,变得让我不认识了。后来,我就很少再去看陈诺了。

3.

八月底,阳光灿烂,铜炮街两边的桂花零零落落地开了,星星点点地缀满枝头,淡香熏透了整条街。经过一个暑假的筹备,我爸和我妈终于赚够了我的学费,而我终于要去市二中报到了,从此离开铜炮街,开始我新鲜热烈的高中生活。

让铜炮街再度震惊的人是兰姨,她把豆腐坊盘掉了,在市一中 给陈诺交了代培费,所以陈诺又可以去市一中念书了!那天陈诺的白色衬衣被风灌得满满的,像一面洁白的旗帜飘在街上;兰姨穿得花枝招展的,提着陈诺的行李包,仿佛一枝行走的鲜艳植物。他们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地穿过铜炮街,走到巷子尽头的站台上等待Bus去市一中。相对而言我就黯淡得多了,我骑着一辆二十七寸的凤凰牌自行车,跟在我妈二十九寸的老永久后面去市二中报到。如果不是我妈的车后架上载着我的一个大箱子和一袋大米,街坊们还以为我是跟着我妈去探访我姨妈呢,因为我们平常都是这样的一人一辆自行车,各自载些特产去看望我姨妈的。我们寂静地骑着自行车飞快地穿过铜炮街,穿过中午的太阳,穿过几束随意的目光,然后车轮碾着一些黄叶,飞也似的向着城市驶去……

我由衷地为陈诺感到开心,因为他终于还是去了市一中,以后也会顺理成章地考上名牌大学。所有的梦想只是绕了一个弯,在兰姨的力量下再次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一切都没有改变。如果让我去市一中的话,我是不会去的,因为我怕跟不上,压力大。但是陈诺是没有问题的,他从小就聪颖勤奋,每门功课都那样厉害。

4.

日子依旧平静地流逝,地球不会因为一些普通人的悲伤和苦难而停止转动。兰姨盘掉豆腐坊后,每天便挑着两箩筐水果在铜炮街上摆卖起来,当起了小贩。她容颜依旧秀丽,虽然有点清瘦憔悴,但脸上美丽的笑意苏醒了,整张脸又生动起来。

听说陈诺在市一中很刻苦,成绩――如既往的优秀,还拿了数学奥林匹克全国竞赛的银牌。铜炮街的父母们又开始以陈诺为榜样来教育孩子们了。我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应付那些难缠的功课,却毫无起色。我觉得自己就是那样的水平了,许多时候,并不是努力了就可以改变一切的。我对自己不上不下的中游成绩没有感觉,它虽然无法给我猛烈的希望,但也不至于让我绝望。

周末的时候我会骑车回家帮爸妈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但很少遇见陈诺,倒是常常可以看见兰姨。她坐在一根粗大的扁担上,面前摆着两箩筐适时的水果,笑容可掬地招徕客人。她看见我时会主动和我打招呼,询问我一些现在学习的情况和在学校的生活等等,然后会塞给我一根香蕉或者一个苹果什么的。记忆中的兰姨就应该是这样的,温柔慈祥,善良可亲。

但谁也没想到善良的兰姨会有如此劫难。高二那年,兰姨病倒了,是慢性肺炎,但是由于兰姨隐瞒得太久,被发现时已经相当严重了。陈诺不顾兰姨的反对,毅然休学回了家,他在铜炮街上卖力地干着所有他能招揽到的活计――挑水、搬煤、油漆家具……亲戚和街坊们给兰姨捐的钱对于昂贵的医疗费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那年冬天,兰姨终究还是走了。陈诺站在风中眼睛红红的,眼睛哭得红肿,像极了一头受伤的小兽,后来晕倒在灵堂上。隔壁几个老太太抹着眼泪说:“陈诺这个孩子,真是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兰姨走后,据说陈诺因为缺课太多,又因情绪不好而和同学打了架,把对方的一条肋骨都打断了,还公然地恶意地顶撞老师,最后被市一中处以留校察看的处分。陈诺什么也没有分辨,他在一个初春的日子里,收拾行李决然地离开了曾经万般向往的市一中,也决然地离开了生于斯长于斯的铜炮街……

5.

许多年以后,大学毕业的我在深圳重遇了陈诺,此时他在一家全球有名的连锁超市里当收银员。多年不见,他已经长得相当魁梧,神色坚毅,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许多的故事和痕迹。他告诉我,十七岁那年离开市一中和铜炮街之后,他去湛江找了他的舅舅,帮舅舅看了一年的铺子,然后就开始独自闯荡江湖了。这些年来,他跑过广州、佛山、东莞、深圳等城市,做过许多不同的工作。他说其实这样的生活蛮不错的,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饿不着。

我很想问他当年为什么要离开市一中,以及他以后有什么打算,可是话到嘴边我又吞了回去,我只是笨笨地问他:还记得那年我们―起参加中考吗?你送给我两支铅笔,还跟我说“生命满希望,前途双手创。”陈诺沉思了一会,然后坚定地摇摇头,他说谁还记得那些不堪回首的少年往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他说他现在每天有稳定的工作,有稳定的收入,有稳定和朋友和生活,早已经不记得从前的宏伟理想了。说着他点燃一根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又缓慢地吐出一些烟圈来,在烟雾缭绕中,他还给我讲了一个我一直不曾知道的故事。

“你知道吗?其实我爸爸就是铜炮街曾经考上市一中的三分之一,也是那没有毕业的二分之一,就是被开除的那个。他被开除的原因,是跟我妈妈谈对象。我妈一直说她对不起我爸,如果不是她,我爸也许就不是一名司机了……我爸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光荣地考进市一中去,然后圆满毕业,帮他扬眉吐气。可惜,他壮志未酬身先死了……我妈也是,我也是!”陈诺说着,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他昂起头来去看天空,可惜天空徒剩一片幽幽的深蓝,别无所有,并不能给他安慰。

我回头凝望着这个我少年时代的朋友,他眼眶里的晶莹满溢而出,结结实实地敲打着脚下的这片坚硬土地。谁还记得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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