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你指引的方向

时间:2022-10-22 07:55:40

父亲上大学那些年,正赶上非常时期,没有分配工作,回到家乡扛起锄头,当了一个标准的农民。我出生时,父亲已经扒拉起算盘,成为村里的会计了。村里人对父亲是尊敬的,他们称呼他为“秀才”。有什么事情,都说“找秀才说说”,或者说“让秀才给评个理”。可惜这些都存在于父亲的回忆里,于我,半点印象都没有,记忆深刻的,总是被欺负。

在农村,生女孩是被看不起的,我作为头生女,还说得过去。村人说“生儿先生女”,也许是因为女孩子可以早一些帮父亲做家务吧。大妹出生了,村人的脸就有点意味了,看见父亲,缺少了那种对“秀才”神秘身份的尊敬,甚至可以开一些小小的玩笑了。二妹出生了,接着是小妹,只有四个丫头的家庭,在传宗接代思想浓厚的农村,父母所受的讥讽可想而知。然而父亲是快乐的,至少表面上是快乐的,和村人在一起,乐呵呵地听着嘲讽,不反驳,也不愤怒。

然而我是听不得这些的,我对他们瞪眼睛,叫着某些人的外号,数落他们的缺点,或者干脆咒骂他们一句。这时父亲总是严厉地斥责我,微笑着给别人赔不是。为此我很看不起父亲,觉得他太懦弱。

父亲的懦弱还表现在分配上,每年村里都种甜瓜,也有几棵果树,收成了,按人头分。每次我看着掂秤的人给我们装些小的、烂的甚至分量差一些,我不敢言语,回家对母亲说,母亲也是叹气。我多么希望母亲或者父亲找他们理论,可是没有,父亲摇着头,息事宁人地说,算了,算了,吃亏是福。吃亏怎么是福,我看不到,父母的无奈,我体会不到,只觉得他们没有骨气,我愤怒于他们的不争,而我的“争”反而带来更不公正的待遇,甚至有次分瓜都没有我们的。

玩伴小红的父亲因为少给了二两,和分瓜的人大打出手,几乎用镰刀割掉人家的手指。以后分瓜,她家的不仅个大分量足,称完之后还要添几个,我很羡慕,简直是崇拜了,我觉得那才是父亲的样子,那才是我的骄傲,可我的父亲,唉,我私下里叹着气,甚至觉得要是能选择父亲,该多好啊。

父亲开始喝酒了。

村会计的职务,还是丢掉了。据说是因为一些事情和村支书的关系没有处好。村支书,那是多大的官啊,说话,做事,都是板上钉钉的,偏父亲要民主,甚至对他某些做法提出异议,说白了,父亲终究是“秀才”,于生活这门课,不及格。后来公社几次要借调父亲去,甚至有一次答应给予转正,都因为村支书的作梗而没有实现。父亲依然扛着铁锨锄头,和村人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是却养不活我们,日子捉襟见肘得让母亲常常脾气暴躁。村人的嘲讽,又像影子时时跟随着我们,父亲的郁闷又浓了一层。

丢掉村里的职务,又生了四个女儿,父亲说话几乎没有什么分量了,可他还要说,颇有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父亲说的大话是:我要把四个女儿都培养成大学生。差点没笑掉村里人的牙齿。这时我刚上小学二年级,虽说成绩没让父亲失望过,可离大学毕竟还差十万八千里呢,而最小的妹妹,这时还不会打酱油,刚把妈妈、爸爸叫清楚。父亲的话,说得太早,也太大,牛都没有这样吹的。也许父亲想挽回些尊敬吧,可适得其反,冷嘲热讽比冬天的风还刺骨。

而我给父亲雪上又加了层霜。走在村里,别人看见我们,用那种怪怪的语气说:“大学生也采猪草去啊。”或者说:“大学生这次没考第一吧?”每次我都会暴怒起来,于村人,我是不敢发火的,只有对父亲,我对他吼,对他叫,一些恶毒的话也从我嘴里涌出来。我还会很委屈地大哭,甚至干脆说自己“没脸活了”。父亲是尴尬的,夹杂着心疼和无奈,小心地哄我,都是讨好,甚至都有些谦卑了。而我,不仅没有体谅父亲,反而把厌恶写在脸上。

尤其是他喝酒的时候,我更觉得他窝囊,简直窝囊透了,私下里怨恨自己,怎么竟然有这样的父亲。以后,我处处躲着他,说话与他对着干,父亲有时也怨恨地说,怎么生个冤家!

父亲终于重新分配工作,成为一名国家干部。

那是1979年,父亲被安排在县种子公司。单位距家四五十里的路程,平时就吃住在单位,周末骑自行车回来跟我们团聚。那天父亲特意买了苹果,分给我和妹妹们每人一个,父亲一边看着我们大口地咀嚼,一边不停地问:好吃吗?好吃吗?乖巧的小妹举着苹果,递到父亲嘴边,非要他亲自尝一尝,父亲用舌头舔了一下,说,真香啊。小妹跺着脚反对,父亲才不得已用牙齿尖轻轻咬了一点。大妹、二妹都把苹果举给父亲,父亲用手揉着她们的头发,不停地点着头说,好吃,好吃,并且夸奖她们又乖又懂事。我也想让父亲尝一口,最终还是没有走过去,只对父亲笑了笑。

父亲对我们的要求更加严格了。我考上县一中,父亲的得意写在脸上,看见认识不认识的人,父亲都说,我大女儿,县一中呢,下面还有三个,学习都好着呢。父亲会旧话重提说,我要让她们都考大学。父亲用手指着北方说,让她们到北京去念书,我供得起。扎在尖子生堆里,我的学习竟然有点吃力了。期末考试,没来由地,竟然荣登班里倒数排行榜。父亲第一次暴怒了,巴掌和斥责倾盆而下,父亲说:你就这样做榜样吗?你怎么不争口气!

终于被父亲激怒了,我瞪大泪眼看着父亲,一字一句地说:你自己怎么不争口气?不要把什么都压在我的身上,这个榜样我当不起。我说人家张博他爸都当局长了,张博说他考不考上大学都有好工作。父亲的手无力地垂下来,被抽了筋骨一样,父亲瘫坐在土炕上。夕阳从矮小的窗户照进来,洒在父亲花白的头发上,多少的心酸、无奈与悲哀,装满低矮的土房,也装在父亲的心里。直到天完全黑下来,父亲都没有说话。我几次想走过去,对父亲说些什么,可我能说什么呢?

父亲的工作不是很如意,开始的雄心壮志,渐渐地被琐碎与平庸消磨殆尽了。一直到退休,父亲只是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员。别人能夸奖他的,也只有工作踏实、认真和勤恳了,这惟一的评价,也是别人给予父亲的,而作为子女的我们,却什么都没有。不过我真的很努力,有时倦怠了,想偷个懒,眼前总晃起夕阳下父亲花白的头发、苍凉的眼神,几次想起,都会让我泪流满面。

1988年,我接到大学的录取通知,我是恢复高考后,从家乡走出的第三个大学生。贺喜的乡亲们,几乎踏破家里的门槛,女人们拉着母亲的手,不停地夸奖她命好,早忘记了原先给予母亲的白眼。最高兴的当然还是父亲,他特意请了假,和我们一起庆祝。那天母亲不停地张罗我给父亲倒酒,希望缓和我和父亲的关系,可那时的我,怎么对父亲都崇敬不起来,多年的鸿沟,逾越不了。

放假回家,不停地跟妹妹说学校的见闻,都是骄傲。父亲说,我上大学那会儿……我马上截断父亲的话说:“你上大学那会儿,都老古董了,有什么可说的。”父亲哦哦两声,沉默下来,耐心地听我们说话。

后来,妹妹们相继考上大学,寒暑假在一起,说各自的生活,欢欢笑笑,幸福和快乐异常。父亲实在按捺不住,接过话茬说,我上高中那阵,还是5000米跑的冠军呢。父亲说,说不定记录现在还有呢。我和妹妹们大笑起来,父亲这时早已经发福,身体臃肿得不成样子了。我略带嘲讽地说,您知道现在5000米的速度是多少吗?父亲尴尬地笑笑,从此不再接我们的话茬儿。

其实那时我满脑子的英雄主义,总觉得做人就要成为人杰的,普通和平淡,是我不能接受的生活,我甚至认为是可耻的。而作为小职员的父亲,在我眼里渺小得都可悲可叹了。

工作之后才发现,生活就是庸常而琐碎,要想真的成为英雄,不是仅靠自己的努力就能实现的。可笑的是,我和父亲一样成了一名小小的职员,踏实而勤恳地做着自己单调的工作。后来结婚生子,日子每天三点一线地重复着,却也开心和快乐。女儿日渐懂事,也学会了鉴别和比较。作为母亲的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成为女儿的骄傲。这时我才突然明白了父亲,他一直的努力,换得我嘲笑的努力,其实只是想让我为他骄傲啊。

假期带女儿回家,母亲拿出各种食品让女儿挑选。女儿翻选了一阵,就都放下了,这代人,很难说有什么东西是喜欢的和爱吃的。我无奈地看母亲一眼,严厉地对女儿说,吃个苹果吧,小时候妈妈最爱吃这个。她哪里能懂得小时候我想吃都没有的苦呢?女儿举着苹果,姥姥姥爷地让过去。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吃苹果,父亲轻轻地用牙齿尖在妹妹们的苹果上咬一口,我也好想让父亲尝一口我的苹果,可是竟然因为我的偏见,错过了,现在想挽回,都不可能了。父亲患有二型糖尿病,是不能吃任何甜食的。

我吃着苹果,看着苍老的父亲、母亲。他们含辛茹苦地把我们抚养大,供我们上大学,又得到了什么呢?我们都各自在外工作,现在连见面都有点奢侈了。吃着苹果,想我已经错过的那次爱的表白,现在,不能再错过第二次了,不能给自己、给父亲再留遗憾。我看着父亲,认真地说,爸爸,您不知道,多少年来,您都是我的骄傲。是的,父亲把爱给了我,把世界给了我,顺着父亲指给我的方向,不敢懈怠,加倍努力,踏实而勤恳地工作,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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