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性命还是要金条

时间:2022-10-22 02:58:13

我在赌场工作的时候,有个女同事名叫提芬妮。

认识她之前,我就听人说起她是来自越南的难民,高中时写作文曾得过西贡市的头名,加上其父亲曾是西贡市(现在的胡志明市)最大的“食油大王”,小时候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富家小姐生活。西贡沦陷后,她的父亲因为曾资助过南越“伪军”很快被镇压了。她是在父亲的一个朋友的帮助下,于一个风雨交加、漆黑一团的夜晚乘一条小船在海上漂流了大半夜,才终于逃离西贡,来到美国的。

那是一条很小的船,没有桅,也没有帆,只有汽油发动机作为动力。因为怕弄出声响会被发现,出发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靠人力摇橹前行。”提芬妮又告诉我,“船上坐满了人,都穿着黑色的雨衣,除了船老大外,全都是女人。开船前,船老大反复交待我们:离岸一两个小时以内,决不能大声讲话,也不能弄出声响,全程更不能有灯火,手电筒特别禁止使用。因为近海经常会有越共的炮艇巡逻,被发现了抓回去就会以“叛国罪”论处。听说很多人就这样被枪毙了。所以,开船后我们一个个都噤若寒蝉,一心只盼望着能早点开到公海上,那里有美国和其他国家安排的人道救援船只接应我们。

“开船半个多小时后,忽然下起小雨,所幸风还不大。不料一个多小时后,雨虽然还是老样子,风却一阵紧似一阵,浪也一浪高过一浪,小船一会儿从浪谷里冒出来,一会儿又重重地跌进去。船舱里也不住地有海水打进来……

“真恐怖啊,每一次沉下去,心都像是提在嗓子眼儿里,还得捂紧嘴以防失声尖叫。我们船上连船老大一共有11个人,这时大概除了船老大外都晕船了,吐得满身满船都是。但我们几个年轻的女孩还要根据船老大的吩咐,不断地用盆,用桶,用碗或茶缸向船外戽水。

“我们心里却充满了恐惧――这船颠簸得越来越厉害,万一翻了怎么办?我那时很有些后悔,真不该离开妈妈和哥嫂,弄不好今夜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和我紧挨坐着的是一个面皮白白,长得很漂亮的高中女生,我早就听说她爸爸是开典当行的,也算是资本家。沦陷后,她在学校里受尽了老师和同学们的白眼,不久前还被几个喝醉酒的军人了,事后却投告无门。我妈和我哥就是因为听到她的故事,才决计不管花怎样的代价也要将我送出越南的。

“大概快后半夜了吧,风势依然没有减弱的迹象,雨却渐渐大起来。我们即便累得满头大汗不停地戽水,船舱里依然还有积水。这时,不远处的海面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船影,并一点点向我们靠近过来。所有的人包括船老大一下子都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往外出,生怕是遇上越共的小侦察船。

“还好,只不过虚惊一场。那是一条和我们一模一样的偷渡船在波峰浪谷间时隐时现。后来,离得更近了,两个船老大也互相认出来,并打起招呼。‘不行啊,这风也不见小,雨却越来越大,弄不好会出事的’。对面船上的船老大大声说:‘不行,得赶紧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除非扔掉一个人!’我们的船这时恰好又撞上一排大浪,一大片水灌进船舱里,船老大更加焦急起来。

“‘人不能扔,东西还不能扔吗?’那边船上话音刚落,两条小船被大浪冲散了。

“‘扔吧,你们也听到了。身上有什么就扔什么,这该死的风浪,不然我们大家都得一起喂鱼的!’我们的船老大终于下达命令。

“我们一下子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们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可扔呢?除了拎包里的换洗衣服和化妆用品,就是各人藏在身上的金条了。要知道,我们每个人都是花了一根金条的代价,才买到一个舱位的。现在,我身上还存有妈妈用长长的布腰带捆绑在我腰际上的10根金条,那是留给我到异国他乡后谋生用的……难道……我不敢往下想,嘴里忍不住就说:‘我没什么好扔的,就一个拎包。’

“于是,也就有其他的人一起附和:‘是呀,我们没什么好扔的。’

“‘怎么,还要我说得再明确一点吗?’船老大忽然提高嗓门,接着一弓腰,从脚头的破包包里摸出一根亮灿灿的金条,在我们面前晃了晃,道,‘喏,就扔这个――’说着,一抬手丢进黑黢黢的大海。

“我仿佛听到了‘扑通’一声,但似乎又不很确切。因为我知道这些船老大平时对于金钱从来都是很斤斤计较的,怎么可能拿金条往水里扔。这时,又一个大浪打过来,咸咸的海水浇了我们一身,而船身似乎又往下沉了沉。

“‘怎么样?命重要还是金条重要?如果你们认为金条重要,就留着,我们再商量着扔掉一个人算了。嗨,也是我贪心,不该多载了一个人,还有这的天气预报,不然不会弄到这个地步的!’

“我们依旧面面相觑,手按着身上硬硬的金条,没有一个人有掏出来往水里丢的意思。

“这时,有一个年纪大些的妇人发话了,她说:‘怎么扔呢?大家身上带的金条又不是一样多的。是不是先问一问,谁都带了多少?够不够一个人的分量,或者是不是要按比例扔……’

“‘是啊。’马上就有一个胖胖的妇人附和,‘要扔也要金条带得多的人先扔。’

“‘可是,要这样说的话,大家也应该先报一下自己的体重。超过平均体重的人应该先扔掉自己的金条才对……’说这话的是一个瘦瘦的但面容很白净的,她就坐在我们正对面。

“于是,也响起另外一片附和声:‘是啊,这话也有道理……’

“听着这样的争吵,船老大大声呵斥道:‘还争些什么呀!有意义吗?我告诉你们,这船说翻就会翻的,到时候大家一起玩完!’看着一船的人依然无动于衷的样子,他忍不住又缓和了口气哀求道:‘小姐,姑奶奶们,扔吧,快扔,没时间了。真的,再不扔就太晚了!你们――快看,快看,那边的船真的要不行了――’他忽然叫起来。

“我们一下子全都扭头望去,只见刚刚离散了的那条小船又向我们这边靠近过来,船身好似一片秋叶般在风口浪尖上打着转,船帮看上去都已经浸在海水里了。

“‘小姐们,快扔吧,快扔!不然就没命了,快扔!’我们依稀听到那边船上的船老大在歇斯底里地大声叫喊。

“然而,几乎是同时,那船忽然向上直立起来,随即船上爆发出一阵恐怖而尖厉的惨叫,转瞬又归于沉寂。借着海面微弱的天光,我们隐约看到那船早已经倾覆在茫茫的大海上。片刻后,船的四周才有少许的人头挣扎着浮出水面,并传来一声声时断时续的呼救声。

“‘怎么样,再一次求求大家,拜托了。不要不见棺材不落泪。我这里还有9根金条,我也一根不留,行不?’我们的船老大忽然带着哭腔向我们恳求,同时抓起脚边的破包包,毫不迟疑地将那包里尚存的9根金条一下子掷入水中。

“我们一船的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掏摸出身边的金条争先恐后地往海水里扔。我和好友不仅扔光了所有的金条,还扔掉了我们的高跟皮鞋连同化妆盒……

“想一想,那都是金条啊,值很多钱的呢。我们踏上异国他乡的土地后,本来也是要靠它们活命的啊。然而,那一瞬间,我们却全把它们当成了烫手的山芋,不祥之物,唯恐弃之不及!

“说也奇怪,等我们扔光身上的金条,风浪忽然就小了。第二天清晨我们抵达公海时,海面上差不多已是波平如镜。我们一船的人真是既快慰又内疚:快慰的是我们竟然死里逃生;内疚的是在那只小船倾覆之际,我们却一点也不能帮助他们,施以援手。我们也很懊恼没有带头扔掉那些金条。也许我们早一些扔,另外一只船上的人也会跟在我们后面扔的。那一来,他们就会熬过昨夜最艰难的一刻,而不至于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集体海葬了……

“可是,我后来又想,这一切也许是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故意操弄――我们这一船的人的生命,必定是要以那一船人的生命作为代价才能拯救的。因为如果没有那条船的倾覆,我们这一船人的心灵一定还会继续沉迷在对金条的执著之中,直到最后舟覆船倾,人财两空。所以,那一船的姐妹其实都是我们的恩人,没有她们的牺牲便没有我们的幸存,没有我们今天的一切。因此,每年的这一天,我都要约上几个当初同船来的姐妹,一起去海边为她们焚香、烧纸祭奠……”

(摘自作家出版社《财富如水》 作者:卢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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