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顺的劳动者

时间:2022-10-21 08:36:50

温顺的劳动者

过去是尘封的老房子。我沿着时间的隧道追溯,不经意间闯进记忆的围墙,就打开了一扇紧闭的门。剥开厚厚的尘埃,我找寻童年的一幕幕场景,那些模糊的旧事随之一件件清晰起来。我沉浸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快乐时光里。

那时,生产队按人口平均分了土地,又分了耠子、耧、耙、木锨木叉等农具,饲养处里的十几头牲口也分了。我家和大伯家合伙分到了一头叫驴(公驴的俗称),驴由两家轮着养,一家半个月。有的人家,合养一头牛,马和骡子更少,只有两三头。

我家北屋和东屋之间有个小过道,父亲搭了一间小东屋,这就是驴的房子了,进门的地方放一口石槽,驴进去后勉强能转过身来,里面黑漆漆的连个窗户都没有。农忙时节,父母哥哥都起早贪黑忙地里的活,我在家喂驴喂鸡,看家烧水。驴不挑食,挺好喂的。一般是夏季吃麦糠,麦根,冬天吃玉米皮、玉米秸等。怕它吃干麦糠上火,也怕长长的麦芒扎嘴,每次都要用水淘洗过。在山墙下支一口废弃的大铁锅,锈迹斑斑的,锅边裂开一条宽宽的缝,外面隐隐露出黑黑的锅灰。铁锅中间搭一块半尺多宽的长木板,木板和一侧锅沿上放着一个破旧的铁筛子。倒上半锅水,端一竹筛麦糠慢慢倒进去,嫩黄色的麦糠纷纷扬扬地落下,轻飘飘的,夹杂着飞扬的尘土,呛得人鼻孔都黑了,拿铁笊篱翻动几下使麦糠充分浸湿,再捞出来倒进铁筛滤水。水给予分散的麦糠一股凝聚的力量,湿漉漉的麦糠彼此粘在一起,一片片乖乖地抱成了团。小心地伸直手臂端起筛子以防水渍滴到衣服上,倒进石槽后拌上半瓢麸子玉米面,这就是驴的美食了。淘过麦糠的水呈暗黄色,沉淀下一层细泥。用完后一定要记得用大盖垫盖上锅。有一次我忘记盖锅了,两只鸽子大的小鸡喝水时失足滑进了锅里,又爬不出来,结果被活活淹死了。等到下午母亲回家时才看见。可怜的小鸡早已经直挺挺湿淋淋地飘在浑浊的水面上。母亲的双眼瞪得大大的几乎要鼓出来了,瘦瘦的脸因心疼有些扭曲变形,她高声惊叫起来:哎哟,淹死小鸡了!你没看见吗?还是两只小白母鸡呢!我又愧疚又害怕不敢吱声,偷偷地躲到一边去了。母亲虽然格外心疼却并没有责怪我一句。那年月,小鸡可是主妇们的命根儿,因为走失了小鸡、丢了鸡蛋或狗叼了鸡而致邻里吵架的事时有发生。

等驴吃饱了就给它饮水。门东边既是一口水井,我们叫它“懒水井”,因为井里的水又苦又咸,据说井底是淤积的海滩,挖井时淘上来的泥沙里有很多贝壳。但是驴不管这些,提上一桶水,闷下头咕嘟咕嘟几口就见底了,有时候还要再提一桶。驴美美地喝一顿,摇摇头,晃一晃耳朵,尾巴一甩一甩地迈着轻快的脚步很满足地往回走。走到家门口干燥的空场,驴子就势躺下打

滚,它奋力梗着脖子,收紧肚子,蜷起四个蹄子使劲扭动身子翻滚,再翻滚,却总也翻不过去。我牵着缰绳一个劲儿替它着急,恨不得帮它一把,经过无数次努力,它终究没有成功。父亲说驴打滚可以除去身上的寄生虫和脏东西,和人洗澡差不多,不让驴打滚它会生病的。父亲不忙的时候,就拿一把磨小的大扫帚给驴扫掉身上的尘土。驴乖乖地站着,半闭着眼睛很舒服的样子,磨损的扫帚竹枝粗短有力,划过驴子鼓起的肚皮和屁股,一层细细的灰尘一阵阵腾空而起,由浓转淡又徐徐落下,驴的皮毛变得黑亮光滑起来。

驴吃饱喝足后被栓到柱子上晒太阳,趴在地上眯着眼睛打盹,一副悠闲的神情。它不时地甩一甩尾巴赶走一只只骚扰它的蚊蝇,或者跺几下蹄子,扭一扭屁股,它的皮毛还会动呢!一小块皮毛皱起来再展开哆嗦几下,蚊虫就吓跑了。晚饭后,父亲往驴棚铲几锨干土覆盖它的屎尿,使它有一个干燥舒适的环境,隔几天出栏一次,逐渐积攒了一大堆上好的肥料。

父亲饮完驴顺便挑一担水,就轻轻地把缰绳搭在它的背上让它自己走。这下它来了精神,撒开蹄子快速向西走去,头一点一点的,脚步是欢快的,表情也是欢快的,仿佛有鲜嫩的青草在诱惑着它,浑身上下都驿动着美妙的向往。原来是西边的叔叔家喂了一头母驴。它屁颠屁颠地拐进了胡同,父亲到家赶紧放下水桶去找它,它正甩着响鼻摇头摆尾地试图和母驴亲近呢!父亲连骂带吓唬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拽回来。父亲忍不住又生气又好笑:真是头蠢驴,想媳妇想疯了,连自己的娘都不认识了。母驴竟然是它的娘!它们在生产队的时候早就分开养了,后来又到不同的人家,它怎么可能记得自己的娘呢!食色性也,驴也一样。过去在饲养处,牲口们圈养在一起,吃在一处,休息在一处,下地劳动也能见面,还有可能接近同类伙伴,有相聚和恋爱的机会。可现如今,它们整日见到的是人、狗、鸡鸭,只有在井边或地头才有极少的机会相遇。一条缰绳不仅限制了它的人身自由,缩小了它的活动范围,也禁锢了它的亲情和爱情,使它失去了爱与被爱的权利,成了人类忠实顺从的奴隶。

到了春种秋收,套上车拉粪拉土拉庄稼,耕地耩地耙地哪一样也离不开驴,它的草料里添加了更多的麦麸和玉米面。通常是早起先喂它吃一筛子草,干一阵子活回家吃饭时再喂它,真忙起来就把草料带到地里去,抽空吃一些。经常是这家干完了又去那家忙活,歇人不歇“驴”。驴干活任劳任怨,从不耍滑偷懒,默默无闻地承担着最繁重的劳动。

马、骡子只会打响鼻驴,驴却能仰起脖子张开嘴巴引吭高歌,它的叫声婉转凄切,独特嘹亮,很难模仿。如果在寂静的夜晚,突然听到驴子的鸣叫,肯定会令人倍增同情与伤感。它是在控诉人类对它的奴役与不公,倾诉失去自由的凄凉和无奈。历史上最具行为艺术的故事该是曹丕驴鸣送葬了。王粲,字仲宣,建安七子中的佼佼者,很受曹操器重。因为曹氏父子都喜爱文学,所以王粲和曹丕、曹植都是文友。可惜的是,王粲四十一岁就死于南征的途中。安葬时,曹丕与一些文友一道前往吊唁。因为王粲平时性情通脱,好学驴叫。曹丕提议说:王仲宣好驴鸣,今天我们悼念他,大家都学驴子叫一声,算是给他送行吧!于是由他带头,大家跟着,王粲的墓前就响起了一片驴子的叫声。

驴在我家养了三年,父亲买了一头小母牛,驴归了伯父家。因为母牛能干活,而且每年还生一头小牛犊卖钱。几个月后,再次见到它,它瘦了,黑色的毛微微卷曲不那么油亮了,屁股上还有脏污的痕迹。驴扑闪着黑黑的大眼睛一直看着我走远,它依依不舍的样子让我很难过。它不明白为啥久久不带它回我家,是不是不要它了,它一定是眼巴巴地盼着我走到它身边牵起它的缰绳。它的眼睛亮闪闪的含着泪吧!后来伯父家也养了母牛,驴被卖掉了。不知道它又流落到哪户人家去了。

近年来,农业运输业逐步实现了机械化,驴渐渐脱离了繁重的劳动。农村几乎见不到养驴的了。驴的养殖形成了规模,这是肉驴。驴的命运居然和猪差不多了。

现在,偶尔还能见到小驴车匆匆而过的身影。有的拉粪,有的送煤,小铁皮车,目不斜视径自赶路的小毛驴,还有坐在车辕上手拿鞭子的老乡。每当此时,我总是回头多看几眼,驴是温暖的亲切的,牵动着我心底的某一根弦,让我重拾二十多年前一串串碎落的断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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