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校注》随札

时间:2022-10-21 01:35:00

摘 要: 李时人、蔡静浩先生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校注》是目前可见对《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最佳注本,该书校勘严谨,注释允当,从辨字、释义、通文等方面对《取经诗话》进行了深入研究梳理。然而其中也存在一些可供商榷的问题,本文便举出数例,乞教于大方之家。

关键词: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校注》 俗字 词汇 成书年代

偶然

《入大梵天王宫第三》:“偶然一阵凡人气,大梵天王问曰:‘今日因何有凡人俗气?’”又《入王母池之处第十一》:“又敲数下,偶然一孩儿出来。”

按:“偶然”一词文献中常见,《汉语大词典》收两义项,一为“事理上不一定要发生而发生的。与‘必然’相对”,一为“间或,有时候”。从各年代例证来看,基本上可用以上两义概括。然而仔细品味《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的两个“偶然”,若要解释为常见含义,恐怕就不太妥帖。我以为“偶然”有“突然、不曾预料”之义。《入大梵天王宫第三》中讲的是三藏一行人在猴行者的带领下方能进入天宫,而大梵天王却不知。是突然闻到凡人之气才得以知晓。《入王母池之处第十一》中是讲猴行者敲地来唤出蟠桃所化之孩儿,前两个孩儿因为年岁不够,猴行者均不满意,继而“又敲数下,偶然一孩儿出来。”这里的“偶然”其实是必然,只是敲的数量较前两孩儿多,时间长,从而当他出现时有突然、猝然之感。“唐代诗人慕幽有《灯》诗:“忽尔思多穿壁处,偶然心尽断缨时。”“忽而”、“偶然”对文,其义相同。又有南宋岳珂《桯史》卷十一:“题六言于上曰:‘蝴蝶双飞得意,偶然毕命网罗。群蚁争收坠翼,策勋归去南柯。’”这里讲的是蝴蝶命运的不可预料,突遭横祸。元张国宾《薛仁贵荣归故里》:“我恰才饮了三怀酒醉了,偶然睡着,一梦中直到家乡,见我一双父母如此贫穷苦楚。”这里的“偶然”指未曾料到。又如明凌蒙初《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四:“一日,众人偶然高兴,说起打秋千,一哄的走到架边,不见了索子,大家寻将起来,筑玉夫人与如霞两个多做不得声。”这里的“偶然”显然是指“突然”,一时兴起而欲打秋千。

忩忩

《入九龙池处第七》:“猴行者曰:‘我师看此是九条馗头鼍龙,常会作孽,损人性命。我师不用忩忩。’”校注云:忩忩,指忧愁不安之貌。字又作“怱怱”,同文。

《入竺国度海之处第十五》:“入见街市数台,忩忩瑞气,人民马轿往来纷纷。”校注云:忩忩,犹纷纷,极言其多。此云“忩忩瑞气”,本书第十六节云:“瑞气盈盈”,皆言其多。

按:“忩忩”有忧愁不安貌之义,在文献中常见,校注所言是。其正字当作“悤”,《说文》:“悤,多遽悤悤也。从心、囱,囱亦声。”“忩”、“怱”均为后起字形,却逐渐取代了原字形。《正字通·心部》:“悤,隶作怱。”囱、匆形近,当知《正字通》所言非虚。“忩”则更为“悤”、“怱”之俗字,囱、匆两部件较复杂,故人们取声近之“公”代之(皆为东韵)。《宋元以来俗字谱》中“葱”俗字作“ ”、“总”俗字作“捴”;《敦煌俗字典》中所录甘博004-6《贤愚经》敦煌写卷“怱”亦作“忩”,皆可为证。心多遽则为心不定,则为忧愁不安,可见此义由来久矣。后人更有写作“匆匆”者,如郑燮 《潍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一书》:“读书以过目成诵为能,最是不济事,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无多,往来应接不暇,如看场中美色,一眼即过,与我何与也!”当然,此词还有一“匆忙”之义项,今更为常见。

同样地,“忩忩瑞气”即“葱葱瑞气”,只不过省去草头而已。“葱葱”常与气象连用,形容气象旺盛、浓厚,多有褒义。《汉语大词典》便收“葱葱”此义项,其例如:李白《侍从游宿温泉宫作》诗:“日出瞻佳气,葱葱绕圣君。”《剪灯新话·鉴湖夜泛记》:“吾见其文顺而不乱,色纯而不杂,以日映之,瑞气葱葱而起。”

无千无万

《入鬼子母国处第九》:逡巡投一国,入其殿宇,只见三岁孩儿无千无万。

按:无千无万极言数量之多,此用法在通俗文学作品中可见。如元代《五代史评话·五代唐史评话》卷上:“那时黄巢在长安,夜梦黑鸦无千无万,飞从西北来;有一鸦待攫黄巢头上巾,巢走避得免。”明代的民歌集《挂枝儿·想部》:“假情儿调了千千万。假誓儿发了万万千。假泪儿流了无千无万。”又如金圣叹批改贯华堂原本《水浒传》第十五回中有:“门下军官见了无千无万(金批:四字可笑,说大话人每用之。),都向着我喏喏连声。”可见至少在明代,此用法是颇为流行的。到了清代也能见到用例,如在著名清代吴方言白话小说《何典》第二回中有:“那四面八方到来看戏的野鬼,无千无万,几乎把一片势力场都挤满了。”这里有个值得注意的现象,那就是以上例证均在元代之后,时间上较晚,从“无千无万”本身构词特征来看,出现的年代也不会太早。而目前对于《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成书年代也还没有达成共识。刘坚先生认为最晚在北宋,而《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校注》的作者李时人、蔡镜浩先生则将其提前至晚唐五代。袁宾先生则通过对该书中被字句和基础方言的研究,认为定于元代为宜。①从该词包括本书中其他词汇现象来看,笔者比较倾向于断代在宋末元初。例证的年代分布并不能直接证明某词某用法的确切出现及流行年代,更无法证明该书的成书年代,但作为辅助研究的旁证,是应该引起重视的。一般而言,通过语言现象进行作品年代的考证往往会迟于实际著作年代,因为一种语言现象的产生要决然地断定其起始年代几乎是不可能的。另外,也有版本学方面的证据表明,该书成书于南宋。②

布种

《经过女人国处第十》:“前行渐有数人耕田,布种年谷。”校注:“布”通“播”。

按:布种亦常见,在此词中不必通播。布、播二字同源,“布”有“分散、撒”等义,是由“播”字借得。《说文》:“布,枲织也。从巾父声。博故切。”可见其本义为麻布,与“分散”、“撒”义无涉。段玉裁注:“引伸之凡散之曰布。取义于可卷舒也。”其说牵强。其义来源于“播”字,《说文》:“播,穜也。一曰布也。从手番声。番攴,古文播。补过切。”二字音近相通,“播”上古属帮母歌部,“布”属帮母鱼部,阴声内旁转。由此可见,至少在东汉,二字都已经可以被用来表示“撒种”之义。之后两词亦均沿用。如《淮南子·原道训》“神农之播谷也,因苗以为教”,高诱注:“布种百谷,因苗之生而长育之,以为后世之常教也。”《书·大诰》:“厥子乃弗肯播,矧肯获。”孔颖达疏:“播谓布种。”陆游《闵雨》:“东吴贵粳稻,布种当及晨。”《文献通考·田赋考》:“乡村父老谓当春时布种,无一亩一角不耕之地。”通假字一般在上古汉语中比较常见,布种成词由来已久,并长期被使用,仍言通“播种”不确。

济楚 骈马真

《经过女人国处第十》:“又行百里之外,见有一国,人烟济楚,买卖骈马真。”校注:“骈马真,‘马真’恐为‘阗’、‘填’之讹,‘骈阗’、‘骈填’指到处都是,接连不断。‘买卖骈马真’,形容商业的繁荣。”

按:“济楚”一词出现年代较晚,唐宋之后可见。其基本义项是形容衣饰面貌美丽,如张炎《题未色褚仲良写真》:“济楚衣裳眉目秀。”引申为借指人才出众,如《唐才子传》卷八:“时京师诸宫宇女郎,皆清俊济楚,簪星曳月,惟以吟咏自遣,玄机杰出,多见酬酢云。有诗集一卷,今传。”又如周邦彦《仙吕》:“有个人人,生得济楚,来向耳畔,问道今朝醒未。”也可指整齐鲜明之貌,《张协状元》:“尊兄,你看茶坊济楚,楼上宽疏。”又如《初刻拍案惊奇》卷一:“只见酒筵多完备了,且是摆得济楚。”以上诸义常见,随手翻检可得,兹不赘举。

此处该词的含义显然略有不同,有“兴隆”、“繁盛”之义。如《大宋宣和遗事亨集》:“济楚风光,升平时世;端门交撒碗,遂逐旋温来。”《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五:“那江家原无什么大根基,不过生意济楚,自经此一番横事剥削之后,家计萧条下来。”还有一个有趣的例子出现在明代的《续西游记》第五十六回:“不说妖魔驾起云来追赶,却说行者赶上三藏师徒,坦然过了八林,走得三五十里大路,只见人烟济楚,店肆整齐。”这很清楚地展现出西游记故事的传承。该义项当从“整齐鲜明”之义引申而来,凡物多始可言整齐,物多则自然有繁盛之义。我们可以看到,“整齐”、“兴盛”义的例证年代较晚,基本出现在宋末元明之时,出现在五代宋初的可能性不大。

“骈阗”,亦作“骈田”、”骈填”,乃形容连属、多貌的迭韵连绵词,文献中习见。此词大概出现在魏晋之时,之后长期沿用。如何晏《景福殿赋》:“离背别趣,骈田胥附。”吕向注:“骈填,多貌。”又如《晋书》卷九十四:“会三月上巳,洛中王公已下并至浮桥,士女骈填,车服烛路。”宋元间亦常见,如《太平广记》卷四九五:“由是士女骈填。舍财亿计。”施惠《闺幽记》:“中都风物景全佳,街市骈阗斗丽华;烟锁楼台浮锦色,月笼花影映林斜。”校注认为“马真”字为讹字,其实不然,该字乃是偏旁类化所产生的俗字。“马真”字受前文“骈”字偏旁的影响,为求得书写形式上的一致而采用了“马”字作偏旁。偏旁类话是俗字产生的重要途径之一,十分常见,张涌泉先生《汉语俗字研究》一书中所举例证已多,不赘举。

扌真真

《入王母池之处第十一》:(猴行者)答曰:“师不要敬,此是蟠桃正熟,扌真真 下水中也。”师曰:“可去寻取来吃。”校注:“扌真真 ”,古典文学本改为“攧”,此两字字书均不载。本字当为“槙”,通用字即“颠”。《说文》:“槙,木顶也。从木眞声。一曰仆木也。”段玉裁注:“人仆曰颠,木仆曰槙。颠行而槙废矣。”《尚书·盘庚》:“颠越不恭。”传:“颠,陨也。”

按:“扌真真 ”是“攧”的俗字,将“颠”写作“真真”是常见现象。《宋元以来俗字谱》“颠”字条便收《列女传》中的“真真”字。敦煌写卷P.2173《御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宣演卷上》:“广大第一,常其心不颠倒等。”其中的“颠”字正作“真真”。此二字虽不见于字书,却也常见,有“坠落”义。如《新编五代史平话·梁史上》:“怎见得高?几年攧下一樵夫,至今未曾攧到地。”又如《警世通言·俞仲举题诗遇上皇》:“若我回去,路上攧在河里水里,明日都放不过你们。”

校注者认为其本字为“槙”,通用字作“颠”,并引段注为证。其实段玉裁在这里说明的只是“槙”、“颠”二字之间的关系,并不代表“槙”是本字从“坠落”义来看,二字均是借字,本字是“蹎”,同样是段玉裁注:“跋也。经传多叚借颠字为之。如《左传》:‘子都自下射之顚’是也。《汉书·贡禹传》:‘诚恐一旦蹎仆气竭。’从足。眞声。”这样,“颠”字便有了“坠落”义,后人增旁造“攧”。《诗人玉屑·雪浪斋日记》:“洪觉范诗云:‘已收一霎挂龙雨,忽起千岩攧鹞风。’‘挂龙’对‘攧鹞’,皆方言,古今人未尝道。”可见,由于此字来源不明,有人竟认为此字是一方言字,盖失之矣。

注释:

①方一新认为“袁文的论证和结论是比较有力的”.见方一新《中古近代汉语词汇学》第451页.

②汪维辉.《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新雕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刊刻于南宋的文献学证据及相关问题.语言研究,2010,4:103-107.

参考文献:

[1]李时人,蔡静浩.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7.

[2]佚名.大唐三藏取经诗话[M].北京:中国古典文学出版社,1954.

[3]黄征.敦煌俗字典[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4]刘复,李家瑞.宋元以来俗字谱[M].北京:历史语言研究所,1930.

[5]段玉裁著,许惟贤整理.说文解字注[M].江苏:凤凰出版社,2007.

[6]张涌泉.汉语俗字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7]袁宾.《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成书年代与方言基础[J].中国语文,2000(6):545-554.

[8] 汪维辉.《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新雕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刊刻于南宋的文献学证据及相关问题[J].语言研究,2010(4):103-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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