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事 第7期

时间:2022-10-21 01:10:52

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唯送死可以当大事。――孟子

松柏爹是个干脆人,连死都干脆得让人心服口服。昨天傍晚,铁匠还看见他神气活现地背着手从自家院子边经过。今天一大早,就听见松柏老娘站在院子里呼天抢地高喊:“松柏他爹,卸门板咯!”

卸门板在无双镇是对人死了的别称。人落了气,要趁身子还有点热和劲儿,迅速卸下大门板,在堂屋里用两条凳子把门板支上,将逝者移到门板上停放好。亲人要抓紧逝者还没有完全僵硬,洗擦穿衣,捋直手脚,遇上腰弯背驼的逝者,还要在身子上放上沉重的物事,将身子压直,免得入棺时碰天磕地。

松柏老娘站在院子边喊完一嗓子,就趴在土墙上嚎哭。孙子穿个裤衩挂着两吊请鼻涕从屋里出来,拖拖拉拉走到松柏老娘身后,扯了扯奶奶的裤腿。松柏老娘低头看了看孙子,哭得更厉害了。哭了一场,松柏老娘渐渐生起来一些埋怨,开始是埋怨松柏两口子:丢下个嫩苔苔就进城了,过年回来跟住店似的留几天,些,整天就知道找钱找钱,娃娃连爹妈都不认得了。接着就埋怨松柏爹:挨千刀的,马屎外面光,里面一包汤,看起来雄赳赳气昂昂,说没了就没了。

往远处看了看,村里几条懒洋洋的小路上还是光溜溜的,没一个人影。松柏老娘有些慌了,折进屋,掀开被褥探了探,松柏爹没有了耐性,热气渐渐散去了。松柏老娘又慌慌地折出来,对着远处喊:“松柏他爹,卸门板咯!”

时间黏稠得要命,松柏老娘像扔在烙锅上的一条泥鳅,在院子里直溜溜转,眼睛不时往远处瞅。孙子没能看出奶奶的焦虑,依然一副春光明媚的模样,撅着两瓣屁股往围墙上爬,奋斗了几次没能成功,就伸开双臂,腆着脸过来要奶奶帮忙,形势判断错误了,屁股上挨了两巴掌,白屁股成了红烧肉。娃娃委屈了,遍地打滚。要搁以前,松柏老娘早就祖宗长祖宗短的赔不是了,今天没这个心情了,眼睛只盯着远处的小路。

还是慢,啥子都慢,松柏老娘发觉连风过来的脚步都是慢腾腾的。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这个村子就变了,变得慢条斯理的,人们说话慢了,走路也慢了,炊烟起来得慢,日头落得也慢,好像连庄稼都长得慢了。

小路上终于出现了两对老胳膊老腿,铁匠两口子,像俩蜗牛。渐渐地,几条小路上都爬满了蜗牛,老的嫩的,前前后后,一步一步往松柏家这边爬。

铁匠两口子刚进院子,悲伤就扑面而来。未亡人哭得呼天抢地,铁匠老婆过去挽起松柏老娘一只胳膊,说些人死事大,后事要紧之类的话。悲伤归悲伤,方寸没有乱,松柏老娘一步一步移到铁匠身边,把一把起子递过来,泪汪汪地看着檐坎下那扇大门。铁匠哦了一声,颤巍巍地走到大门边,仰头看了看,心悬了起来,太高了,咳嗽了两声,想把背直起来,腰间一阵酸麻,七十年的日子把腰背压弯了,捋不直了。铁匠折进屋里,端出来一条凳子,凳子不高,刚到膝盖沿儿,可铁匠觉得横在面前的是座大山,努力了几次,都没能爬上去,叹了口气,铁匠就开始回忆能把大锤抡出一朵花的日子。

“年轻几岁肯定能上去。”铁匠无可奈何地看着松柏老娘说。

松柏老娘仰起头,风撩着她的白发,那门确实变高了,和松柏爹成亲时,她也这样仰着头看过这扇门,那时没觉得有多高啊!

娃娃们脚快,蹦跳着进到院子来,把一帮老骨头扔得远远的。嫩苔苔脸上都是难抑的兴奋,日子总是那样沉闷,终于有机会欢天喜地一盘了。在这些乡村孩子的眼里,只有过年时爹妈们从遥远的城市带回来的稀罕物能让他们高兴一回,过完年,某天一觉醒来,爹妈们就不见了,跟着通往山外的那条路狂奔,希望能再看一眼和孙悟空一样来去无踪的爹娘,可爬到山崖上,见到的却是另一座更遥远的山。

五个老者,年纪加起来三百多,牙齿凑起来五六颗,一个站在凳子上,四个扶着凳子,身躯和凳子一齐摇晃,院子里全是仰着的脑袋,屏声静气,像在观看一场惊险的杂技。凳子上的把着起子鼓捣了一阵,虚汗就下来了,无奈地梭下来,换上另一颗花白的脑袋。反反复复好几次,总算把门板给卸了下来,几个老者彼此笑了笑,心里都在说:这胜利来之不易啊!铁匠抹掉额头上的细汗,他是这场接力赛的最后一棒,人人都见证了他的艰苦卓绝。铁匠抽出烟袋,是该解解乏了。刚把旱烟点上,嚎哭声从屋子里奔涌而出。

“老者,你就不能多等等啊!”

几个女人进去把松柏老娘连拖带拽弄出来,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拍着大腿:“都硬邦了!”

几个老者拱进屋子,铁匠掀开印着大朵牡丹的被子,伸手在松柏老爹额头上探了探,回头对身后的几颗花白脑袋说:“凉透了!”

众人一齐摇头,像风趟过芦苇荡。

无双镇的规矩是,人要死在床上,但不能凉在床上,据说那样就赶不上接魂的牛头马面了,牛头马面死脑筋,只按规矩在神龛前的门板上接魂,时间也掐得死死的,不等的,飘飘荡荡进来,看见神龛前没有人,掉头就走,这样死人就惨了,三界进不去,五行人不了,终年只能在一个阴惨惨的地头过日子。

看着冰疙瘩一样的松柏老爹,几个老者黯然神伤,不管如何,都得把老伙计移出去,万一牛头马面有事来晚了呢,或者今天两个接魂的畜生心情好,来了想坐会儿也说不定。

门板支好了,铺上一层薄薄的烧纸。六个老头龇牙咧嘴把松柏老爹抬出来,到了堂屋中间,抬脑袋的两个老者手软了,松柏老爹身子一歪,侧身翻加转体一百八十度,啪嗒摔了一脸灰,铁匠本想开黄腔,可看了看,两个失手的过完年就翻八十去了,说不定明年就该抬他们上门板了,怪不着呀!

还好,松柏老娘还在院子里,被几个女人架着嚎哭,没见着男人一嘴的灰。铁匠几个慌忙把松柏老爹抬上门板,铁匠眼尖,从神龛上抓过来一张烧纸,飞快在松柏老爹脸上抹了几道,才让死人重新有了脸面。

躺在门板上的松柏老爹没有服帖,七十不到的人,腰就成了一张弓,远远看,像往门板上放了一个大元宝。铁匠喊旁边的王明白,说王老者,你按着脚,王明白点头,过去按住松柏老爹两只脚,铁匠则双手压住松柏老爹的双肩,铁匠点点头,两端同时下压,嘎吱一声脆响,身子和门板严丝合缝了,手一松,嘎吱,又成大元宝了。

王明白摇了摇头,说凉透了,只能上磨子了。

铁匠从屋子里出来,松柏老娘还在哭,铁匠歪歪倒倒折过去,对松柏老娘说:“嫂子,大哥热气跑了,身子拉不直,怕是要上磨才成啊!”松柏老娘挽起袖子擦掉眼泪,点点头。

磨子也不是好弄的,松柏家的磨是大磨,磨盘比小磨宽了一巴掌,就一巴掌,让七个老者气都抬脱,抬着石磨经过院子时,连满院子乱跑的娃娃们都被吓着了,十四个眼珠子仿佛填在枪膛里的子弹。

石磨上了松柏老爹的身,几个老者掰破的蒜瓣一样四分五裂了,坐下来呼呼喘了好久,铁匠才咬牙切齿地说:“老子年轻的时候,一人扛着一扇大磨,小跑两里地,没见着喘气的。”

“好汉不提当年勇!”一旁的唢呐匠喘着气说。

“还有一扇呢!”王明白说。

几个老者站起来,扭了扭腰,摇摇摆摆出去了。

第二扇石磨上了胸,嘎吱一声,松柏老爹直起了腰板。几个抬石磨的脸色看上去比躺着的还难看。

坐下来,铁匠狠狠骂了句:“王八操的些,跑得一个不剩,以前这些事儿哪能轮到我们头上。”骂完,铁匠忽然想起了什么,冲着院子喊:“谁负责通知松柏两口子?”

院子里有答:“春花老娘去镇上打电话了。”

铁匠咕哝:“老婆娘那脚程,连只蚂蚁都跑不过,怕没到镇上就老死在半路咯!”

铁匠站在檐坎上,看着一院子的脑袋犯了难。

松柏老娘非要让他当管事,说不管论两家的关系,还是铁匠的能力,只有他当管事最合适。铁匠不敢推,管事在无双镇是个很有面子的活路,别看是临时的,也不像任命村长得下红头文件,但能做管事的人除了要具备相当的组织能力外,还得德高望重,那样人家才服你,才能让你随意调遣。人家有人老去了,请你当管事,是看得起你,信任你,推了差事就推了仁义。

铁匠挨着数了数,嫩娃娃一大堆,全都脏得像从灰坑里扒出来的;老者老奶半院子,一口气都能吹倒。倒是有两个年轻的,一个是老刘家老二,三十出头,一条鼻涕从年头悬挂到年尾,见着谁都喊爹;另一个四十多,前些年进城把一只手留在了绞肉机里头,也永远把自己留在了乡村。这样的队伍,面临的是和煤、生火、杀猪、煮饭、炒菜、洗碗这些活路,最恼火的是把死人抬上山,就眼前这些货色?日他妈的,铁匠都不敢想了。

可不管如何,总不能让死人烂在家里吧?

铁匠还是硬着头皮开始安排。

“你,还有你,去请道士先生。”

“你们四个,负责和煤。”

下边咕哝。

“啥?和不动?你满院子看看,还有没有比你更年轻的?”

“墙角那几个婆娘,负责煮饭。”想了想,铁匠补充:“甑子大了抬不动,我安排人给你们抬。”

东拼西凑,差事都总算有了着落,铁匠长吁了一口气,拉条凳子坐下来卷旱烟,烟卷还没塞进烟袋,才想起棺材的事情没有安排。

铁匠在里屋找到松柏老娘,女人正和几个关系近的说着松柏老爹活着时候的种种好,说到动情处就横起衣袖拉一把泪。铁匠进来,冲着几个女人喊:“各就各位,该干啥干啥去。”几个女人退了出去,松柏老娘站起来,期期艾艾地看着铁匠。

“我哥‘老家’在哪?”在无双镇,棺材叫“老家”,人死了叫老去了。

“厢房!”松柏老娘说。

掀开油布,铁匠惊讶了,心里还隐隐有些嫉妒。雄伟的老家:白杨木,上好漆面,前挡和后档都是加厚的,棺盖上雕了镂空的印花。

看见铁匠目瞪口呆的模样,松柏老娘起了一些得意:“去年松柏回来时请东溪的鲁木匠做的,光料子就三千多。”

“我那三个龟儿子就差远了,到时候能给我安排个火匣子就高高福在了。”铁匠喷出来的口水酸酸的。

“看你说的,你那三个都在皮鞋厂,一个甩一沓,水晶棺材都有了。”

铁匠笑笑,过去摸了摸松柏老爹锃亮的“老家”,说好是好,移出去怕要费死呆力。

三个臭皮匠终究还是臭皮匠。十多个老者聚在厢房叽里呱啦吵了半天,也没能找出把棺材移出来的办法。关键还是硬件跟不上,也不是没有好计划,可再好的计划也需要劳动力,一屋子都是出气比进气多的主,挪个凳子都要喘上半天,遑论眼前这口巨无霸了。

“等松柏他们回来再说。”铁匠一锤定音。

天黑尽了春花娘才回来。老太婆一屁股坐下来就开始揉脚,来回三十多里地,尽是毛狗路,不仅窄,路上还铺满了石疙瘩。铁匠看了看春花娘,一张脸像刚出笼的绿豆糕,还有滴滴答答的水珠。喝完铁匠递过来的一碗水,春花娘把碗往凳子上一砸,就开了黄腔:“这世道,养儿不如养条狗,爹都跷脚了,还舍不得那几个卵子钱。”松柏老娘听见声音,从屋子里跌跌撞撞跑出来,问:“打通松柏电话了?”春花娘点点头:“我给他说你爹老去了,在电话里头好半天屁都不放一个,最后说不好请假,来回一趟,位置就没了,还嘤嘤呜呜的淌了一回狗尿。”松柏老娘听完,就哭了,哭了几声就开始咬牙切齿地骂:“挨千刀的,下油锅的,老娘怕他是石头缝缝里蹦出来的孙行者哟!没爹没娘了,都!”孙子叉着两条肉乎乎的腿走到奶奶面前,松柏老娘把嫩苔苔往外一推,吼:“滚!长大了八成也是白眼狼。”几个女人过来劝。铁匠往厢房那头看了看,他想,那口棺材的确太大了。

夜慌慌的,人也慌慌的,夜是黑慌的,人是饿慌的。一院子的老树桩手脚实在太慢了,从院子那头抱捆柴禾到院子这头,得花上一袋烟功夫;洗棵白菜比种棵白菜还费时。娃娃们守在灶台边,眼巴巴盯着炒菜锅,一个个口水滴答。

院子里开始还有说有笑,声音也还响亮,渐渐就安静下来,偶尔有人说话,声音也烂面条似的。好几个老者连旱烟都不敢吸了,两口烟吞下去,满世界都在乱晃。

终于,铁匠喊:人死饭甑开。

做饭慢得心焦,吃饭的速度却一点不含糊。年纪是大了,可矜持没有一起老去,速度没有淹没礼节。途中,王明白还放下碗,一双筷子整齐地搭放在碗口上,徐徐地扒掉胡子丛中两粒剩饭,重新端起碗才发现,菜都干净了,王明白也不恼,慢慢吃完碗里的剩饭,卷好一锅旱烟,躲在一边悠闲地吸。

吃完饭,女人和孩子们相互搀扶着回去了,手电像夜晚的萤火虫,若有若无地在乡间小道上缓慢漂移。男人们留了下来,在院子里围坐成一团,和夜一样安静,只有烟锅子炸裂和啐口痰的声音。堂屋里,松柏老爹托着两扇石磨,样子看起来有些冒火,他的脚边,一盏过桥灯忽明忽暗。

吐出一口痰,把烟锅子伸到凳子腿上磕了磕,王明白说:“都不晓得这日子是往前了还是退后了,人哪有这样的死法?死去一个对时了,除了燃盏过桥灯,卵事都没干成。”铁匠接过话:“也是哈,要搁以前,到这个光景,道士先生早就唱上了,猪也杀了,大门上的白对联也贴上了。”

一个老者说:“老子想好了,先挖个坑,等那些气饱力胀的过年回家,让他们先把棺材给我抬进坑里放好,不行了,就躺进去落气,省得麻烦。”

王明白就笑:“万一躺进去一月两月死不去,咋搞?”

铁匠也笑:“大不了长一身青苔。”

院子里荡起一层浑浊的笑声。

早晨,阳光稀疏懒散。

静庀的赶在太阳之前就上路了,等挪到松柏家,太阳都到脑壳顶了。

铁匠刚把事情吩咐完毕,几个开裆裤就从远处跑来,边跑边喊:“道士先生来了。”

四个道士先生,全都老得皱了皮,汗流浃背走进院子,把家伙往地上一撂,瘫在椅子上就动不了了。咕噜噜灌了一碗水,领头的大师傅才回过阳来。把院子里的人打量一番,大师傅问:“香蜡纸烛准备齐了?”

铁匠慌忙跑过来:“备齐了,就等你们了。”

看了看,铁匠问:“道士班子不是有八个人吗?”

大师傅摇摇手:“四个年轻的不干了,扛着蛇皮口袋进城去了。”

“司书房准备好了吗?”大师傅问。司书房就是道士先生们的工作室,接下来几天,除了拉撒,吃喝都在里头。

铁匠点点头。

院子里总算出现了喜色。等太久了,道士先生终于来了,松柏老爹算是不用走黑路了。大家都很激动,几个洗碗的老太婆甚至都落了泪。乡村的葬礼,是从道士先生跨进门槛那一刻开始的。而道士先生进门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张贴白对联。

大家全停下手里的活儿,眼巴巴地看着司书房的大门口。

终于,铁匠笑吟吟地从司书房出来了,手里拎着一张纸,白纸黑字。

楼梯搭好了,浆糊刷好了,铁匠爬到大门上方,双手展开三个大字:当大事。

松柏老娘站在院子中间,看见大门顶上铺平的白底黑字,百感又交集了,淅淅沥沥地走进堂屋,对着两扇石磨下的人说:“老者,先生进屋了!大事开锣了!”

灵堂搭建得还是马虎,三五棵松柏枝,没能搭出应有的肃穆和庄重。大家都不是很满意,可嘴上不说,看看三个去砍松柏枝的老头吧!老得昏天黑地,这几棵松柏丫枝还不知道咋个弄来的呢!

厢房里,松柏老娘和铁匠并着肩,眼睛盯着那口棺材,一脸无奈。

一个小屁孩在门外喊:松柏奶奶,道士先生喊你。

两人折出来转进司书房。大师傅拿掉老花镜,咳嗽两声,说:“喊主人家来,是有些事情先说清楚,我们是明白人做明白事。”

松柏老娘点点头。

大师傅接着说:“按规矩,这场法事应该诵八卷经,唱九转经文,加上必不可少的举灵幡、破地狱、过天桥,需要三天半时间。”顿了顿,大师傅说:“以前,大部分过场都是我那几个年轻徒弟走,我就是破地狱的时候做个大法师,现在呢,年轻的都走了,就剩下这几根老骨头,还是东拼西凑才弄齐的。”

铁匠赶忙上前给大师傅点上烟,大师傅吸一口,吐出来,一脸的沟壑烟雾缭绕。抖抖烟灰,大师傅说:“都各自退一步,我想呢,经文我们诵三卷,唱三卷,对了,祖坟远吗?”

松柏老娘点点头:“好几里地呢!”

大师傅脸上起来了难色:“这就麻烦了,举灵幡这一场你们也晓得,得敲敲打打去祖坟上悬幡,太远了,几根老者怕是要给整趴了,我看也省了吧!”

松柏老娘慌了,伸长脖子问:“不举灵幡,死人看不见路了哟!”

大师傅吐出一口烟,说:“只能这样了。道场钱你们看着给,做不做随你。”

“做,肯定做,要不死人该在那头摸黑了。”

松柏老娘泪眼婆娑。

锣鼓响起来了,笑声也从院子里荡漾开去。大门前的白对联也补齐了,一横两竖。横的早先贴好了,竖的还湿津津地泛着墨香,右边:三径寒松含露泣;左边:半窗残竹带风号。

“算是像个样子了!”铁匠看着灵堂前几个敲锣诵经的说。

一大早,铁匠就站在檐坎上清点人数。清点完毕,铁匠喊:今天最重要的事情是杀猪,杀猪匠来没有?

院门边一个声音答:来了。铁匠循着声音看过去,眉头就皱起来了。

一个人提着篮子跑过来,说:我就是杀猪匠,土庄来的。所有人都惊讶了,杀猪匠嘛,就该有杀猪匠的样子,大脑壳,络腮胡,腰粗膀圆,杀气腾腾的才对。可土庄来的杀猪匠像根晒干的豇豆,细胳膊细腿,你还看不见他的眼神,因为他戴了一副眼镜。

铁匠嘿嘿笑:“这位,我们请你来是杀猪哦!不是杀鸡。”

杀猪匠点点头,笑着说除了人,我啥都能杀。

铁匠上下打量了一番,说看上去你该有五十出头了吧?无双镇的杀猪匠我基本都认得,没见过你啊!

那人笑笑,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说:“当了三十二年代课老师,不让于了,进城没人要,就捡起我爹的营生了。”

哦!铁匠应声:“教书匠变杀猪匠了,你这弯儿拐得有点儿猛了!”

杀猪匠眼神蓦然黯淡了:“总得混碗饭吃不是?”

院子里一阵沉默。

忽然那人把声调调得老高:“猪呢?在哪儿?”

支好案板,铁匠先站在猪圈门口看了看猪,又回头看了看人。估计了一下敌我形势,铁匠对几个准备抓猪的人吩咐:“这是本地猪,肉头紧,劳力好,不轻易投降,要在圈门口把它拿下,千万不能让它跑出来。”然后铁匠又做了科学而严密的分工:“你抓左耳,你抓右耳,你薅尾巴,杀猪匠拎脑袋。”

几个老者点点头。

“各就各位!”铁匠低声喊,样子怕猪把情报偷走。

众人在圈门口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六颗花白的脑袋像绽开的一把棉球。

杀猪匠顶在最前线,他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

“注意,来了!”铁匠一把拉开圈门。

于是,这个初春的早晨,除了被石磨压得抽不开身的松柏老爹,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见证了一场惨烈的完败。

铁匠后来总结:真老了,六个老者加起来连头猪都不如。

此刻,那头杀出重围的胜利者正在远处的野地里啃青草,不时还抬头朝人满为患的松柏家看看,它看上去相当悠闲。

杀猪匠站在院子边,看着远处那头猪,手里还提着那把寒光四射的杀猪刀,他的背影单薄落寞。

他不敢回头,因为院子里的人都在笑他。这也怪不得院子里的人,按照乡村杀猪的规矩,杀猪匠是顶在最前线的排头兵,猪从圈里放出来,杀猪匠要第一个冲上去,牢牢钳住猪脑袋,其他人再揪住那些容易的部分,然后硬生生将要宰杀的畜生提上案板,这时候你才能看出让杀猪匠箍头的奥妙,因为他在头部,顺势将脑袋往上一掰,腾出攥着钢刀的那只手,律喉咙处一递,就能吃上新鲜的猪肉了。遇上追求观感的杀猪匠,还会将杀猪刀叼在嘴里,两眼圆睁,大声喝叫,赢来一帮小屁孩崇拜的目光。

可人们看到的事实是,猪出来了,前教书匠刚伸出手,那猪就一头将他顶倒在地,还嚣张地踏着他的肚子扬长而去。

猪肉没吃上,倒是浓烈的猪粪味随着风儿东飘西荡。

松柏老娘坐在里屋,脸色灰暗,看见杀猪匠进来,把脑袋歪到一边,不搭理。

杀猪匠搓搓手,低声说:“大嫂,你看,不要猪血行不行?”

“就算我不要猪血,你又能如何?”松柏老娘气鼓鼓地吼。

“我去追着杀。”杀猪匠说,想了想,他接着说:“既然你不要猪血,那三十块钱的杀猪钱你减掉十块吧!”

“管你哪种杀法,帮忙弟兄能在晚饭时候吃上猪肉就行了。”

杀猪匠点点头,闷着头出去了。

那一天,这个村子的老老幼幼都目睹了一场奇怪的杀猪场面。

先是看见杀猪匠从里屋阴着脸,红着眼出来,手里提着雪亮的杀猪刀。接着就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旷野追逐,瘦小的人和肥硕的猪在野地里跑了整整两个小时,最先倒下的是猪,然后倒下的是人,那个瘦弱的男人慢慢爬过去,将手里的刀往猪的喉咙猛捅,一刀,两刀,三刀,乃至无数刀,一旁观看的孩子被杀猪匠眼里绝望骇人的光芒给吓得掉头就跑。开始,院子里的人被人和猪的追逐逗得放声狂笑,慢慢地,是不时的嬉笑,最后,天地都安静了,每个人脸上都起来了一层冰凉的秋霜。

等旷野里那个人和那头猪彻底安静下来后,几个女人眼里有了泪,那泪水经过嘴角,伸出舌头一尝,酸酸的。

杀猪匠站在松柏老娘面前,满身血污,连眼镜片上也有斑斑的血点,透过镜片,是茫然散乱的眼神。杀猪匠接过女人递过来的三十块钱,走了,走了几步,返身回来,把十块钱递回给松柏老娘,说:“讲好的,不要血少给十块。”

杀猪匠走了,被跃跃欲试的黄昏携裹而去,他的背影越来越单薄,仿佛一枚枯黄下坠的松针,就算落了地,也不会有半点声息。

晚饭吃上新鲜的猪肉了,但没人欢呼雀跃,连一直闹腾的嫩苔苔们都闷声了。

还有人怪厨房,说炒的肉一点都不香。

道场实在粗糙,绕棺、悬幡、过桥这些带点体力活的程序都省掉了,几个老眼昏花的道士就知道坐着念磕嘴经,念得两扇嘴皮都起壳儿了。大家就有点不高兴了,这样毛糙的道场以前哪能见着啊!就算家境最不济的人家,都会勒紧裤腰带,给死去的一个圆满,也给活着的一个安心。

几个老者团坐在院子里,个个愁云密布,自顾把旱烟吸得滋滋乱炸。

“和埋条狗差不多了!”王明白白了眼灵堂前念得摇头晃脑的花白脑袋。

铁匠把旱烟从嘴里抽出来,往地上飙了一口清痰说:“怪不着啊!你看几个道士先生,一动弹就嘎嘎乱响,你让他过桥?亡人还没过奈何桥,道士先生怕自己就先过去了。”

众人无言了。

铁匠重新填好一锅烟,刚想燃上,司书房那边喊:“管事过来一下。”

铁匠应声,站起来,腰有些酸麻了,偏偏倒倒钻进司书房,大师傅问:“下葬地看好没有?看好了该带人挖井了。”铁匠一拍脑壳:“看我这记性,让狗给吃了,昨天松柏老娘还跟我说过呢!”笑了笑,铁匠接着说:“放心吧,门板上的两年前就给自己把地方选好了,我这就派人去挖井。”

退出来,铁匠往院子里看看,心又提起来了。硬着头皮点了几个看上去还有些精气神的,说你们跟我上山挖井。几个人站起来,一个问,哪儿啊?柳家大坡,铁匠答。

一院子人全都傻眼了。

柳家大坡啥地方啊?无数的沟沟坎坎,空着手上去下来得花上大半天时间,还满山的老火棘树,树上的尖刺又密又硬。

王明白把烟袋往桌上一拍,吼:“要我去挖井也行,不过我得给自己也挖一口。”

大家就把目光转向王明白。王明白四下看了看,又吼:“看哪样?等把谭老者抬上去,估计我也该断气了,你们把我直接扔井里就得了,还省他妈的麻烦。”

院子里议论纷纷,像煮开的锅。

铁匠喊一声,双手往下压了压,说:“我们这里的规矩大家都知道,亡人自己选的地方,是万万不能变的。”

王明白往前一步:“他选北京上海也抬去啊?”

铁匠气上来了,费力不讨好的委屈在胸口横冲直撞,他指着王明白:“王老者,你不要一颗耗子屎打坏一锅汤,换着躺在门板上的是你,你还会说这样的折寿话?”

王明白又往前一步,咳嗽一声,满脸自信,看来准备全面反攻,话还没出口,热滚滚的嚎哭忽然从里屋面汤一样的泼了出来。

松柏老娘跟在哭声后面,一出门就坐倒在地,双手高举:“谭松柏啊谭松柏,你个遭雷打的畜生儿,爹都跷脚了,你还惦记着你那两个卵子钱,你们谁都不要管了,就等死人烂在家里头算了。”

几个女人慌忙上前,连拉带拽把松柏老娘牵起来,忙活的过程中,还不忘送给王明白几个白眼。

王明白悻悻地缩回去坐下来,看着松柏老娘说:“我也知道,‘活时选地,死后钉钉’的规矩,但是嫂子,你看看这一院子的人,哪个不是黄泥巴都盖到脖颈了,还说要实事求是嘛!就算有那心,也没那力啊!”

松柏老娘不答话,只顾哭,她不是不罢休,是不甘心,不把死人埋在他自己选好的地方,子孙要背骂名,从古至今,无双镇还没有人家这样干过。

“我倒有个主意!”王明白把烟卷填进烟锅里说。

松柏老娘忽然收了声,撩起衣服下摆擦了一把泪,把目光转向王明白。

铁匠走到王明白面前,把烟袋从他嘴里扯出来说:“有屁就放,啥子主意?”

“找人来抬。”王明白言简意赅。

“放你的狗屁,你放眼看看,咱们这无双镇还有劳力人吗?”铁匠骂。

“不会吧,你想想。”王明白说。

铁匠怔了怔,然后摇了摇头。

“下水滩!”王明白歪着脑袋看着铁匠笑,模样像扔了一块骨头给面前的饿狗。

铁匠一定,随即大笑:“你是说那个钻井队?”

“唉!”王明白得意洋洋。

“人家不一定来呀?”松柏老娘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谁家没有个大屋小事,怕就是要费些钱,请七八个人,一天多少工钱,我们照给。”王明白像极了诸葛亮,就差一把羽毛扇了。

松柏老娘一张脸就怒放了,扬声喊:“给,多给,反正钱是松柏那王八蛋的,人不来,钱遭殃。”

出门前,松柏老娘泪汪汪地看着铁匠说:“他叔,松柏爹能不能埋下去,就靠你了。”铁匠笑笑,说放心吧,都是爹娘养的,再说我们也不亏人家,我让王明白和我去,他那张嘴你也知道,天上的麻雀都能哄下来。

看着铁匠和王明白远去的背影,松柏老娘在心里把算盘扒得叮当乱响:棺材得从厢房移出来,井得挖得深一些,不行就先入殓,直接抬上山。如果时间还充裕,就让几个劳动力运些垒坟用的石头。接下来又有些担忧,怕钻井队开出的工钱太高,这可是松柏两口子的血汗钱,能省则省,要是人家通情达理,一分钱不收也说不定。马上又觉得这怎么可能呢?女人自己都笑了,可女人还是不甘心,白日梦还在继续,要是人家不收钱,就让厨房好好整两桌酒菜感谢人家。

一回头,松柏老娘仿佛看见院子正中央,规规矩矩地摆放着那口气派的棺材。

铁匠和王明白一前一后,在莽莽苍苍的大山中像两粒滚动的黄豆。翻过一座山,就是下水滩了。远远地就听见了机器的轰鸣声,轰隆隆震得耳膜鼓胀。也不知道是哪一天,这支钻井队就进来了,钻得整个下水滩到处是桶沿大小的洞洞。

连滚带爬翻过去,铁匠笑成了一朵花。

散布在钻井周围的,全是年轻汉子,一个个生龙活虎,跳天舞地,肩上扛着粗大的钻头,跑得跟阵风似的。有两个虽说戴着眼镜,但因为年轻,在铁匠和王明白眼里也是难得一见的钢筋铁骨。此刻,眼前的这个山谷,每一个旮旯都是力气,两人耳边全是粗壮有力的呼吸。这样的激动人心实在是久违了。

看够了,两人才走过去,一个戴眼镜的迎上来问:“啥事情?”

听口音,是外地人。铁匠刚想说话,王明白先开腔了,叽里呱啦说完,眼镜就蹙起了眉头。

“这事怕不成,我们赶进度,耽搁不得。”

“耽误多少时间我们照给工钱。”铁匠说。

眼镜摆摆手:“不是钱的问题,你说的那个是小事,我们这是大事。”

“啥子球了不起的大事哟?”铁匠说问。

“矿藏勘探。”眼镜说。

“你是说我们这地头藏有宝贝?”王明白来劲了。

眼镜点点头说:“跟你们也说不明白,一句话,你们脚下踩着的是一捆一捆的大票子。”

两个老者眼睛瞪得大大的。

眼镜转身要走,铁匠一把拉住他:“刚才说那事儿,帮个忙吧!”

“都是爹妈养的,帮个忙吧!”王明白附和。

眼镜笑着摇头,走开了。

两人泄气了,找个土坎走下来,王明白扯根青草放进嘴里嚼,忽然,他吐掉嘴里的残渣,说憨哦,我们直接去找那些肉疙瘩。

蹦跳着过去,王明白拉过来一个壮劳力,把事情说了一道。

年轻的肉疙瘩听完呵呵笑,边笑边摇晃着脑袋。最后他指着远处一个正低头打桩的年轻汉子说:“看见了吗?那个打桩的,爹死在家里两天了,遇上赶进度,回不去了。”

回来的路上,两人都没话,耳际只有风掠过山冈的呼啸声。

一屋人都沉默了,间或起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松柏老娘搬张凳子坐在松柏老爹身边,直勾勾地看着死去的人。她也不哭了,嘴里一直在念叨,声音细而碎,没人知道她在念叨啥。

旁边一个老太婆忧虑地对铁匠说:“想想法子吧!你看松柏娘,都有点神神叨叨了。”

几个女人去拉松柏老娘,老娘一甩手,说不要拉我,松柏他爹有事给我交代。看到这场景,几个女人倚在门边开始流眼抹泪,连灵堂前正在诵经的大师傅也站了起来,看着松柏老娘感叹:“就是饿饭那几年,我也没见到死了抬不出去的,现在有吃有穿,反倒埋不下去了。”

吃完晚饭,没有人离开,孙子孙女们靠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怀里睡去了,大家都想留一下,帮忙出点主意,想点办法,明天就是下葬的日子了,可眼前这局势,还一门不挨着一门,棺材还雄踞在厢房里,死人还躺在门板上。

大家自觉移到松柏老娘旁边,老太婆蓬松着一头的白发,眼神空洞。

铁匠着急了,把凳子往松柏老娘前靠了靠说:“嫂子,你看这该咋整?”

松柏老娘捋了捋头发,冷静地说:“我自有办法!”

大家把脑袋一齐凑过去。

“剁成几节,丢出去喂狗!”

大家一阵唏嘘。王明白站起来,对着大家说:“既然到了这个份上,主人家看来是没法子了,我来做个主,要同意,就按着办,免得延误了谭老者上路。”清了清喉咙,王明白接着说:“情况大家也清楚,就我们这一堆货色,抬上柳家大坡是不现实了,干脆,就在这屋子旁边挖个坑,把‘老家’先拆开,弄到坑里头安装好,把谭老者直接抬进去。”

铁匠一听就不安逸了,说王明白,你家这样埋人啊?好主意啊!一股馊臭味。王明白两手一摊说:“你厉害,说个好法子啊!”

铁匠一声长叹。

下葬日,天气有情绪,冷雨一直都在滴滴答答。

大师傅坐在屋檐下,看着一堆忙碌着的老枯朽。井挖好了,棺材解开了又合上了,人抬进去了。

就等大师傅来盖棺了,棺材盖到一半时有个仪式,孝男,也就是死者的儿子要爬到棺材上,拍着盖子喊三声爹,孝男不在,只得孝孙代替了,小屁孩不肯下去,被几只手硬生生按进去的,娃娃没见过这阵势,以为要殉葬呢,吓得哇哇大哭。

大师傅把手里的白幡一挥,高唱:“当大事,水陆道场引亡魂;当大事,江河呜咽送亡人;当大事,细细点查身前事;当大事,双手推开天堂门,灵霄十二殿,接引亡魂人,盖棺――咯!”

咔嚓!棺材盖上了,站在井边的老骨头们都倏然一惊,人人都看到了一团漆黑。

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势凶猛,落了一夜。松柏老娘起得很早,先给孙子下了一碗面,小崽子端着面趴在门槛上吸得稀里哗啦响。老太婆端着簸箕坐在院子边捡黄豆,转过身,就能看见松柏爹了,正顶着一头白往这儿看呢!

北风过来,撩起一阵响动,门楣上三个大字不知什么时候被风扯成了好几块。

(选自《天涯》201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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