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雷和他的“田园”

时间:2022-10-19 05:48:59

老雷和他的“田园”

认识十多年来,一直觉得,老雷像个农民,憨厚、豪爽、朴实、真诚。

大学毕业分到偏远的乡村中学,他一待就是12年,从普通教师,到团委书记,再到德育主任、校长助理。用校长的话说:他很踏实,很能干,很敬业。后来,全区公招校长助理,他笔试顺利过关,面试表现突出,一举进城,做了城内一所小学的校长助理。系统里当时有“后备干部研修班”,我是班主任,他是学员,有不少接触。感觉上,工作环境和内容变了,没变的,是他的性格和为人。

“5・12”地震后,很快开始全面重建。当时的涪城教育,算百废待兴。他在这样的时刻,出任石洞学校校长,真是临危受命――石洞偏远,落后,学校撤并后成了单设小学,与我的“业务口径”不一致,我们接触便少了。在我的感觉里,他似乎是一滴水,落在广阔的田野里,或浩茫的江湖中,消失了一般,无声无息。

但没过两年,“江湖上”又有了他的传说――在特色学校建设方面,他的“田园教育”做得颇有成效。很快,区内的现场会,在他那里举行。市区领导多次去考察,据说反响很好。一所偏远的农村小学,能有如此待遇,不容易。

说来惭愧,虽然我被安排负责“特色学校建设”,但上述情况,大多来自“传说”。偶尔碰见他,也说过要去看看,但是居然,一直没有时间和机会――直到前段时间,到另一所学校公干,回程路上,才终于得便去了。那感觉,岂一个“好”字了得?

远远的,就看见那石青色为主调的围墙,被铁栏镂空,间杂着些花儿,似乎是月季,和蔷薇。虽然错过时令,但零星的,还有花开。门口一块山石上,“石洞汇华学校”几个字,朴拙、简素。与之相对应的,是甬道两边的小花圃里,以三叶草为主,间种着的一串红、双色茉莉等。因为校门的间隔,这一景致有着更深远的延伸――依然是满地三叶草,不过有了大树:象牙树、黄桷树之类,不多,但抽枝萌叶地点缀其间,挺有精气神。而花圃边上,一溜儿的向日葵,既像是花圃的围篱,又像是镶缀的金边。还有些零星的花盆,或大或小,居然种着番茄、辣椒之类菜蔬,别有意趣。

再往前,“宁国书院”四字,配着“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对联,在教学楼门厅的外墙上,感觉异样地迎面而来――说异样,是“宁国”二字,乍一看,以为跟《红楼梦》有关,却又想不出哪座府第与书院的关联。问老雷,说是一位王姓的美籍台湾人,在重建时捐了15万美元,宁国就是捐赠者的大名――听了这样的解说,便觉得,宁国用作书院之名,倒也相衬,有深远的历史感,又不乏古雅的诗意。

门厅的格局,正是对这古雅的诠释:正墙上,是孔子像和名言,仁义孝之类,也有“学而时习之”、“有朋自远方来”;右侧,是半文半白的“宁国书院赋”,以书简形式呈现,古意盎然;左侧,以书简形式,对传统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作了简要解说,这是古代儒家对学生素质的要求,也是古时书院的必修课程――这所偏僻的乡镇学校,居然以这样的方式,唤醒了我对“书院”这道遥远风景的美好想象。

说是“楼”,却只一楼一底。但进去后,又别有洞天――纵向的两幢平房,将教学区域划成三块:两处草坪,一处“读书园”,有江南庭院的感觉,似乎正切合书院的意境。最有意味的是“读书园”,也就是靠学校围墙那里的――依然是三叶草为底,却更多了树:桃、李、杏、枣、楸子树(四川方言,学名“海棠果”)之类。有花的自然开着,无花的,也有了果实,在嫩绿的枝叶里,躲闪着,像调皮的孩子,让人不禁遥想那里暗藏的秋色。

走在红砖铺就的甬道上,老雷像地主一般介绍:砖是学校买来的,铺路的工程由老师们完成;园子里的果树,高大些的,是老师们从家里移来的,矮小些的,则是家长们挖来栽上的。“没钱,只有打这些穷主意。”老雷低调地解说里,有着农民似的精明。听到我的赞叹,又面露得色地笑,憨厚中,透出些狡黠。

在另一面围墙处的种植园里,我几乎是边走边啧啧赞叹:顺墙根延伸出去,不宽,却是一长溜儿,整齐的竹篱笆,编织得极用心。老雷说,竹子和篾片是学生带来的,高度和样式是学校规定的,施工则由师生共同完成。小块的地里,种着番茄、辣椒、豇豆、四季豆、黄瓜、丝瓜、苦瓜、花生、香炉瓜、观赏南瓜……始终觉得,一所学校,应该有这样的场地,和场景,让孩子在亲历亲为中,理解耕种和收割,体验生命和生长――尽管在这个曾经的农业大国,农村孩子对这些并不陌生,但只有在校园里,在老师有意无意的影响和带动下,他们才会更加用心地去关注、去感受、去思考。

后来才知道,我所看到的这些,只是他们的“样板田”――在校园另一边,别的学校里往往成为卫生死角的偏僻处,还有一片又一片的小地块,是分配到班级里的责任田。田地里,有“××班包产地”和“生产队长××”(即班主任)的标牌,那又是别样的风光――老雷说,为了鼓励种植,学校为每个班提供了50元“创业资金”,田地里出产的东西,由学校食堂以略高于市场的价格回收,费用,则由各班充作班费。

有这样的奖励,孩子们参与的热情,可想而知。

但,这还不是全部――在教师宿舍背后,紧靠围墙一带,“花卉基地”标牌后的风景,更让人眼热。种植园的桔梗、食堂里废弃的菜叶,全都汇在这里,被沤作花肥。“学校里没什么浪费了的。”老雷说。各式花盆里,培育着各样花草,我叫不出名字,但老雷能如数家珍,一一道来。我特别在意的是,他说,因为这个“基地”,全校的景观布置,花卉摆放,不仅不必花钱,还能适当外售;而所有这一切,都由一个老教师负责。

乡镇学校的状况,我多少知道。老龄化,是积弊之一。而这些老者,大多是当年的“民转公”。年纪一大把,让他们教书,实在勉为其难,如何用好他们,考校长手艺。老雷在这方面,想了许多办法――除花卉基地,学校的保洁工作,也由一名老教师负责。那可是真正的负责,老雷说,每天放学,那老师差不多都要晚一小时才下班,他要将所有厕所认真冲洗一遍。这一招,不仅让学校省下了“保洁”费用,也让老教师感觉到自己的价值。

让乡村校长最头疼的是,钱少。按现行体制,学校可支配的钱,只有公用经费,而这是按学生人数发放的。老雷所在的乡,是全区最小的,全校只200多学生,21个教师。人头经费少,能用作建设和发展的,更是可怜。但校园建设又不得不做,老雷只好打小算盘,用小心眼,使小计谋,耍小花招:奠定校园绿化基调的,是三叶草,因为花种便宜,命贱好养;校园仅有的几棵“风景树”,是老雷动用友谊和乡情,四处化来的――说到这些,老雷面显得瑟,就像一个精明的农人,对家里的每件物什,都能就来龙去脉,津津乐道好半天。

在老雷的介绍里,他不断说到乡村教师的特点:纯朴、善良、团结、敬业。尽管谁都知道,人员构成不合理,师资力量不配套,但是这些,是乡村学校的通病,以一己之力难以改变的。所以,他不抱怨,不指责,不挑剔。如何让每个人都发挥出自己的力量,这是他特别在意的。他说,这也是他能够做到的――在这个“做”字后面,包含着他多少心思,潜蕴着他多少智慧,恐怕谁也说不出来。

他也说到那些孩子,农民的孩子,留守的孩子,单亲的孩子――他们才是学校的主体。

今天的农村教育,真的面临重重窘境:优秀教师,稍微年轻、能干些的,都待不长久,稍有些名气,就进城了。我曾说过,现在的人事体制,几乎就是“劫贫济富”。家境好些的学生,都不在农村学校待,家境差而成绩好的,又总被别的学校“挖”走――这样的师生双重被“掐尖”后,可供农村学校、特别是偏远农村学校校长作为的空间,就非常狭小、逼仄。“螺蛳壳里做道场”,老雷在这小小的空间里,花了不少心思,费了不少力气。

除正常教学外,他也搞少年宫活动,不过,是放在每天下午,以兴趣班的方式开展。“一个老师,除教书外,总有些特长,音体美、象棋、阅读、书法,实在不行,至少还可以上劳动课吧。”老雷说,“每个人都承担起来,每周两个下午,分别搞活动课,每个学生,必须选一样。每周五下午,全校统一劳动课,所有学生都得参加。”

学生,就这样动起来了,先是被动,然后是主动。老雷说,通过一段时间“试运行”,最大的变化是,现在娃娃们很喜欢待在学校里,连放假都要跑回来看看,因为有事可做,跟小伙伴们一起,又感觉好耍(玩),有趣。

当然,也要读书,学习,这既是“书院”的传统,也是学校的主业。书院必有读书声,学校更该是书声琅琅的。老雷说,最要紧的是早读,若能被真正的书声占领,一所学校的魂,也就有了。有了魂,还愁什么呢?所以,尽管师资、生源都不尽如人意,但学校的质量,在同等学校的序列里,也能占到不错的名次。

一圈走下来,印象最深的,是学校的整洁和干净。几乎看不到一点纸屑、渣滓,而整个学校,居然只有三个垃圾桶。这实在让人匪夷所思。“习惯都是慢慢养成的。”老雷说,“刚开始也有孩子乱扔,但渐渐地,大家都觉得校园干净更安逸,也就会收敛和改观了。”

老雷特别说道,校园里的花,刚开始是有孩子去摸,去摘的,但是渐渐地少了;树上结的果子,也有孩子偷偷去摘,但他并不刻意阻止,或强行要求。“我们小时候,哪个没有这样的经历?”老雷说,“就是这样的经历,构成了我们快乐的童年。回头看,我们哪里记得曾经上过的课,曾经学过的知识?我们记得的,都是与课堂无关的这样一些活动。教育,最重要的是给孩子以丰富的经历,美好的回忆。”

老雷的话,很朴实,像他的为人――看着他质朴憨厚、不急不躁的样子,越发觉得,他真的就是一个农民,在这个叫“石洞学校”的地方,用心经营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教育是需要一种农人情怀的。按叶圣陶先生的说法,教育的本质,就是农业的:自然、缓慢、持续。庄稼一季一季的,学生一届一届的。作为教育者,既要精心耕种,又要耐心守候。更重要的是,每块田地,都有不同的土质,有的沙性,有的油性,有的黏性,有的适合种玉米,有的适合种花生,有的可以蓄水种稻子,有的则只能栽种红薯;所谓的“因地制宜”,对农业而言,“地”是最重要的,有经验的农民,总会根据土质、墒情、节气、酸碱度,决定种植的项目。就是天王老子,也不会强行要求所有农民都种水稻,所有地里都种花生。

这样的道理,原本简单,但是做教育的,尤其是教育管理者,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理解和尊重这种“简单”?所以我们今天的教育,就像工业,所有学校,都像工厂,所有校长,都是车间主任,所有学生,都像流水线下来的样子,千人一面,众口一腔。虽然这些年,评价在调整、改变,但核心,依然只有所谓的质量,分数、成绩和升学率,几乎成了教育的全部。

这,或许是今天的教育,最让人感觉痛苦、无奈的地方。

说到学校定位,说到“田园教育”,老雷其实有着自己的思考,农民似的朴素而精明的思考――“农村学校,绝大多数娃儿,最终还是要回到田野里,就算外出打工,总不可能打一辈子吧?”老雷说,“让他们多接触这些与大地有关的事情,会有好处。这些好处,现在看不到,以后肯定会看到的。”老雷的语气,很沉稳,也很自信,就像一个老练的农民,根据作物的长势,预判着秋天的收成。不得不说,他比很多人看得更远。

老雷的大名,真是“如雷贯耳”,叫震宇――看他现在的样子,震动宇宙或许不太可能,但他震动了我的心弦。那是一种美好的震动,触及灵魂的震动。

(雷震宇,男,本科,四川省绵阳市涪城区石洞乡小学校长。雷校长构建、实施以“田园教育”为主题的校园文化,先后接待区内外多所学校的参观学习,多次接受中央电视台、华西都市报、绵阳电视台、绵阳日报、绵阳晚报等媒体记者、电视台的专题采访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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