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路公交车拾零

331路是北京一条普通的公交车线路,最早叫“31路”,后来郊区车前面都加个“3”,就成了今天的“331路”。从我懂事起,认识的第一辆公交车就是331路,一晃几十年了。红黄身子,两节车厢连着,胖胖的大面包体形。深棕色座椅,破了的部分补上棕色的皮子,颜色深浅不同,偶尔露出里面的黄色海绵,很平民的感觉。小时候在城里逛街迷路了,找警察叔叔问路,“哪儿有331路?”只要能找到这趟车就放心了――“回我家的车。”

在别的城市见过2路、5路、11路,从没见过331路,大概不像北京有这么多公交车吧。“郊区车”的月票得多花2块钱,不便宜哟。当年,我家还算郊区,房子后面就有一大片稻田,放学后我和同学还一起抓过小蝌蚪呢。

331路的起点是“平安里”,一个很温暖的名字。小时候,听到朝鲜电影里有“平安道”,觉得跟“平安里”是姊妹。终点早先是中关村,后来延长到颐和园。331路很有“文化”:途经北京师范大学、医学院、航空学院、钢铁学院、地质学院、矿业学院、语言学院、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好多著名大学。每年新生入学时,这趟公交车就挤得不得了:全是扛着行李、神采飞扬的青年人。终点站更是响彻云霄的“中国科学院”,这里集中了很多大研究所:物理所、化学所、数学所、动物所、原子能所、计算机所……数不清。在车上,看见“清水挂面”短发、戴眼镜、很斯文的女士可能是留美归国的知名化学家。那个中山装口袋里插着钢笔、瘦瘦的中年男人可能是国内研究核物理的著名专家。这条线是卧虎藏龙之地。

331路是我家与外界相联的唯一公交车,与我的生活密不可分。春天,全班小朋友兴高采烈背着吃的、喝的,穿着漂亮衣服在车站集合,坐331到中关村向西换332去颐和园春游,这可是我们盼了一年的活动;夏天,从331路换车向东走,去首都体育馆,看杂技表演、体操比赛;秋天,穿着球鞋、背上水壶,坐331路去海淀体育场参加区运动会,我跑200米;冬天,天没亮,我就坐331 路去西单菜市场排很长的队买豆腐、排骨、黄花鱼,准备过春节。

331路扩大了我的生活半径,让我走出家门,看到很多新奇的东西。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等我长大挣钱了,买张月票,天天坐331路进城,把北京转个遍。坐331路很奢侈,5 分钱车票只能坐3站,再坐就得一毛钱,可以买一斤玉米面了。

公交站离我家很远,出了大院还得走十几分钟。331的间隔长,15分钟一趟,所以我们看到车头就得赶紧跑,要不得等好长时间。因为车少,经常挤得要命,最辛苦的是售票员了。售票员没有专座,到站后第一个下,站在门边查票。她们最后一个上,只能挤在门边,遇到人多还得使劲推前面的人。好不容易挤上来了,报站、卖票、查票,一刻不得休息。我们单位有专门研究女性工人劳动保护问题的“女工组”,其中一个课题是关于女售票员的。研究结果报给相关部门后,国家出台了保护女工的政策,其中之一是:女售票员怀孕前3个月和后7个月必须调换其他工作。不久,公交车条件改善,有了专门给售票员的座位,报站换成录音设备,只要按一下钮就行,方便极了。

我从农村抽调到中学教书,天天坐331路,遇到很多有意思的人和事。有一天下班,上来一个拎着鸟笼子的中年人,里面是只鹩哥。中年人把鸟笼子放在售票台上,鹩哥东瞧西看,挺有礼貌大声说“你好”。售票员是个小伙子,非常兴奋,立刻好奇地问:“怎么教它说话?它吃什么呀?在哪儿买的,多少钱?”中年人很健谈,俩人聊得挺高兴。过了几站,中年人下车了。这时,一个胖男人走过来,掏出证件给小伙子看,小声说:“我是公交公司督察科的,你上班聊天,不报站、不验票、不疏导乘客,失职扣分。”小伙子的脸“唰”地就白了,估计这月奖金泡汤了。

还有一次,车上人特别多,我好不容易挤到车门口准备下车,发现大伙笑眯眯地看着我。低头一看,毛衣袖子上挂着一支钢笔。那会儿,人们喜欢在上衣口袋里别支笔,肯定是挤车时勾下来的。

另一次,有个小伙子要买张一毛钱的票,他递过来一张5 毛钱。售票员是个中年妇女,撕票后找了他9毛钱。我马上提醒她说:“人家给的是5 毛。”售票员犹豫了一下,问小伙子:“你给我多少钱?”小伙子马上说:“一块。”售票员只好把9 毛钱给他,估计到下班对账时才能查出来。当时,一个馒头卖4分钱,5毛钱也是个大数字呢。像我这样爱管闲事的人不多,嘿嘿,自我表扬一下。

对331路的印象也不都是风花雪月,有过一次不愉快。记得我上初一,一天与同学小丽进城逛街。我们个儿矮,踮着脚勉强够着横杆,衣服揪揪着。一个中年男人挤过来,假装漫不经心把手压在我手上,还使劲捏着。我当时吓坏了,也不知道怎么办,心想:“这个人是流氓吧!他想干什么?会不会不让我下车?”小丽没看见,还兴高采烈地讲昨天老师布置的手工作业。我的汗哗哗地流,害怕加着急。后面过来一个阿姨,她看我不对劲,明白了大概,马上使劲撞那个男人,把他挤到门口,解救了我。下车以后,我长出一口气:“哎呀,社会主义国家还有坏蛋?”

有个高中女同学分到331 路当售票员,我们觉得特别不可思议:“她从小就腼腆,从没听过她大声说话,怎么能干这个?”有一天,碰巧上她的车,听她报站、验票有条不紊,声音可大了,像换了一个人。我们挤过去递钱买票,她看了我们一眼,很兴奋,左右看看把钱推了回来,我们脸都吓红了,心说:“这不是占国家便宜吗?”最后还是坚决买了票。坐了好几站也不敢跟她聊天,生怕她被检举、扣奖金。还有个高个女同学,中专毕业后分在331路开车。我坐过她的车,在自行车和人流中像条小鱼自如地游来游去,很稳当。卖票的女同学后来嫁到温州,开车的女同学已经退休,只有331路依旧。

很多年过去了,331路延长了线路,更换了新车,加了空调,扶手换成塑胶的,不那么凉了,还有专门放轮椅的空地,很人性化。当然,票价涨了,一块钱,不多,能接受。331路公交车很平民、很安逸,就像一个老朋友,风雨兼程陪伴着我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