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绕山河

一

老汤坐在拉煤拖拉机的副驾驶位上。山路颠簸得很，老汤身子被颠得一歪一歪的，好几次都差不多被甩出去。但他依旧不忘把那瓶酒使劲往嘴里灌。

老汤其实不姓汤，但一生嗜酒如命，常被醉得七歪八斜的，而自己又活得相当没志气，所以，一个不知什么时候被谁起的绰号就这么叫了他大半辈子。有时叫老汤，有时叫做汤司令，老汤无所谓，别人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于是人们似乎真就忘了他本来姓甚名谁了。前年里一个从山外分来学校的年轻小伙子，因为是第一个正规师范毕业生分到这遥远的绕山河的，所以一进山就挂了个主任的头衔。不过小伙子很有涵养，礼貌学得特别好。他听别人都叫他老汤，于是就很客气地叫他汤老师。这么一叫也无所谓，但从那以后，他再到中心完小来，所有的老师又都毕恭毕敬地叫他汤老师了。老汤依然觉得无所谓，但他的名字就这么确确实实让人们给忘了。去年教师节，老汤被召回完小过节，小主任从山外领来全校老师的年度考核表，发到最后一份，见名对不上号，就不发了。老汤当夜被完小老师们轮番灌得瘫倒在地，一个人在厨房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早被早来上课的学生们闹醒，才想着回校上课了。一出学校门想起自己的考核表还没领，就赶忙回来，站在小主任寝室门口，怯生生一声李主任，停上三分钟又接着喊一声，居然在小主任门口叫了半个多钟头，里头的小主任才知道门外老汤是在叫他。老汤说明来意之后，小主任竟有些吃惊，说我还一直以为您是代课的……不过这也就够了，老汤被人家小主任称作您，也要乐上好几天了。

老汤这是转正以后的第四趟出山。

这是兔子过路不拉屎的边远山区，别说县城，光是到乡政府所在地梅川，都有将近五十公里的路程。路倒是早就有了，缺的就是过往的车辆。山路丁拐，绕山绕河，若不是与邻县挨着的分水岭也能挖出煤来，那么就更没人到这遥远的绕山河来了。

老汤并不是惧怕山高路远，出入危险，老汤少年时也常憧憬山外的新奇与广阔，也常为寻觅生计而出山。那时老汤还曾有过不少的奇遇。

老汤一辈子无儿无女，不过老汤倒曾有过一个花一样好看的媳妇。是他转正之前一次出山后带回绕山河的。这是老汤后来一直引以为豪的事。老汤把女子带回山后，和她领过红本本，一起生活过两年多。但女人就硬是没给老汤留下什么。老辈子人都说，外面的人不诚实，一个个都城府深得很。老汤后来很信这话，因为他的女人就从不把内心里的话告诉过他。后来一天老汤上课回来，就再也找不到她了。有人亲眼看见她跟着一个拉煤的司机走了。老汤曾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一年后老汤意外地转正后也出过山，饱带希望地出门却又是心灰意冷回来。再后来老汤就独自个儿过活了。十几年来，他就被完小的罗福虎校长赶羊子一样地往绕山河四围更偏更远的山区赶，而且每次都呆不上一年就又变动了。老汤从没有过一句怨话，挂起简单的铺盖奔走于四山之中。一师一校一火一酒，教书做饭睡觉喝酒全在一间教室里。

几十年来的风风雨雨，老汤早就对那么多花花绿绿无所谓了。不过，老汤这次出山倒也是踌躇满志，饱含希望的。

二

天一直都这样，晴不晴阴不阴，总让人觉得冷丝丝的。昨天也一样。

这么多年来，老汤都已经养成了习惯，就是睡前一定要喝酒，因为没喝酒了他睡不着。所以，他必须先在昨夜里自个儿喝个烂醉，然后一贴床板就睡着了。等第二天早上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却要愈是把这条紧跟他南村北寨里寝宿的羊毛毡往身上裹紧了，然后就这么懒洋洋地躺着。一双眼睛却还是闭着，老汤就在心里想着事，然后重重叹上一口气，接着几个咳嗽，才又慢腾腾地翻个身。但依旧不会睡着，照样思考着他曾经可以用沧桑两个字来形容的往昔。

学生们不会早来，这是老汤早就给学生们规定好的：山里路难走，早来看不清路，危险。下雨了，学生们也不会冒雨前来读书，老汤也说过，生命比知识更重要。学生旷课那是常有的事，老汤也不会过问，他当然知道，学生之所以不来上学的原因，但那是他一个老师就能解决得了的吗？隔上些时日，学生家庭宽裕些，又上得起学了，回到学校老汤照样欢迎。

以往都是学生在外头叫门了，老汤才懒洋洋地半披好衣服，一边打呵欠一边拧开酒壶灌上一口，才起床开门。可昨天一大早，学生还没来就听见杨二牛在山那边鬼喊鬼叫。老汤是听见了，但他就是不答应，心说杨二牛能有什么事？每次唤他最多就是给他送酒了，或者又是该付酒钱了向老汤要工资存折。这么多年了，老汤的酒都是在村公所门口开代销店的杨二牛子给他进的，每次就是一件二十四瓶装的大米酒。老汤每天就喝一瓶，有客来了也不会多喝，杨二牛都计算着呢。至于酒钱嘛，老汤不喜欢出山，老汤就让杨二牛把他的工资存折拿去，到梅川镇上的信用社里自己取。该取多少就取多少，当然还须得帮老汤多取回些零花钱，回来让老汤自个儿身上揣着。杨二牛喜欢占些小便宜，老汤也由他。

那边的杨二牛还一直老汤叔老汤叔地喊叫。老汤就想，心说杨二牛不是十天前才给他送过酒嘛，再说，今天才是十号，老师们发工资还早呢！你二牛子大清早地这么鬼喊干什么，是一身牛劲儿使不完了？可那边的杨二牛还一直不停地叫。

老汤急了，嘴边骂道，说大清早地，你烦不烦？……

老汤是说在嘴边的，山那边的杨二牛却似听到他的话了，又大声嚷叫说是福虎叔让我叫你来完小，今天开会！……

这回山那边的叫声停了，想是以为老汤听清他的话了。

老汤先骂了一句，才懒洋洋地起身来。

十几年了，绕山河完小的校长一直都是罗福虎。这并不是他当得有水平，完全是因为这地方太偏远了，外地人都不愿进山来。所以，老汤就一直觉得罗福虎当校长这是山中没老虎，猴子称霸王的事。不过他这个校长却是当得有权威的，每周要在学校吃上两顿饭，但不能给他记餐，就算是记了也是白记，因为他从不掏饭钱。安排课时，每周不得超过十节课，特别是后午了就不能多排，他得每天赶早回去做会儿木活，做些木柜等每月初五、十五和二十五的梅川集子天下山去卖。而山里的老师甚至所有的家长，都对他毕恭毕敬，因为不论谁都有求他的机会，比如能给自己的孩子争取个助学金名额了，外出打工的孩子得要个初中毕业证请他出面了，哪家的孩子考初中高中请他往乡里打听一下录取情况了，再或是要借用他腰里挂着的手机爬上山头给外出的亲人打个电话了，……等等之类。久了，人们背地里说他都要带个叔字，还常以结识他为荣，他真就成为绕山河的神了。

老汤就是看不惯这些才被他往四山里赶来赶去的。有人统计过了，老汤是全梅川乡四百多名公办教师中，至今还一师一校上课的唯一一个。老汤无所谓，倒不是他怕谁了，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是教师，在哪儿都教书，计较那些干什么？

老汤知道，他和福虎校长之间的矛盾之根不是自己看不惯他。关键还是有关转正的事。

老汤曾有转正的机会，却没转成。就是因为他转正之前，同校的罗福旺专门到过县教育局告过他的状，说老汤都过四十五了，于是超龄就让老汤转正没转成。为此，一直说他没骨气的媳妇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第二年，福旺也有转正的机会了，老汤一不做二不休，也就跑到县教育局告还了福旺一状，理由是福旺作风有问题，男女关系不正当。后来县里专门派人到遥远的绕山河来调查过此事，结果情况属实，福旺不但没了转正的机会，就连民办教师的名额也被开除了，被视为代课。

再过一年，省里出文件，全体民办教师都可以转正，老汤就这么很意外地被转正了。而福旺却只能一辈子代课，转正无望。老汤就是这么得罪福虎校长的，因为福旺是罗校长的堂弟，所以一心只想整废他以报旧恨。老汤转正后踌躇满志地出山去找媳妇，结果中道而返。就在半路上遇到了福旺，福旺说老汤的女人曾为三块八毛钱陪他上过床。福旺是想羞辱他，但老汤一时勃然大怒，心道那没骨气的女人下贱得如此，找她回来何用？遂又回村来了，从此以后再没有出山找她的愿望。

回山后，也曾有人给他介绍过媳妇，甚至还有二十多岁的丫头。但老汤知道，那都是因为他转正了，衣兜里的钱多了，人们才会如此地对他近乎，就再没有续娶的念头。

转正之后衣食无忧了，时光就一下子过得飞快，一转眼十二三年过去了，但他和罗校长的关系还是那样：福虎校长对他依然敌视，老汤也从不对罗校长感过什么兴趣。

三

老汤放了学生，还是下到河谷的完小来了。他今年呆的洋芋山离河谷的完小两座山，差不多两个小时的脚程，这一路上还是蛮辛苦的。

一进学校门，罗校长就笑脸盈盈地迎上去，说老汤，好机会好机会，你可以晋高级了……

晋高级？！老汤心说不是自己耳朵听错了吧？教一辈子书，能晋个高级职称，那可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事，先不说每月可以多领百十块的工资，那本由州人事局发来的烫金证书上高级教师的铅印字可绝对是一种荣耀。罗校长就曾经把他的证书印了个复印件，带回来就用自己的木艺做了个精致的镜框，极是荣耀地悬在自家的堂屋里头。

这么些年来，晋高级的事已经不再是那么单纯的事情了，山里好不容易才分得个优秀的名额，十几个老师之间争得都差不多要流血了。

老汤教书认真，当年还是有过晋高级的机会。为此老汤曾在某个假期里出过山报名参加教师继续教育培训。可到了县教师进修学校报名，报到处的老师翻遍了报名册，就是找不到老汤的名字。老汤知道，就是福虎校长存心要坏他的事，根本没把他在学期里的报名材料交出去。当时上边对申报高级教师一事卡得很严，参加继续教育培训得积分是其中一项重要条件。老汤当场就恼了，狠狠地骂了一句，说有什么了不起，这高级教师，老子不要了！……

老汤依旧满腹踌躇地外出，又一次很痛心地回来，从此就变得淡薄名利，荣辱皆忘了。

是否今天太阳从西边出了？老汤自个儿心里琢磨，罗校长对他的态度可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啊，在他一进门的时候就蛮热情地告诉他有机会晋高级，罗校长是个相当记仇的人，这和他的性格根本不符啊！老汤于是一下子不安了起来。只能在心里暗自思忖，这福虎校长会不会有其他的什么阴谋。

不冷不热的太阳直晒河谷，已是正午时分了。这时全绕山河完小的十九位老师到齐，小主任主持会议，宣读县里举办“走进新课程”课堂竞赛的文件，接着又宣读乡中心学校决定在乡中心完小举办初赛的通知。

小主任话一落，罗校长马上接过话头，说乡里的初赛就定在本周四、周五两天，也就是后天和大后天。咱们绕山河隔得远，文件是昨天才让拉煤拖拉机顺路送上来的。乡里要求各完小事先比赛，选最优秀的教师参加比赛，明天就到乡中心校报到。我和小主任研究过了，我们这儿的老汤老师，一直都是孺子牛精神，几十年来都在四山八岭间奔走，至今连高级教师的职称都没晋上。所以，这次决定选派他参加这次比赛。

又说要学校里希望老汤得个优秀名额，一则给学校争荣誉，二则争取今年把职称晋上去。还要老汤准备一下，全体教师先听他一节课。

老汤人不笨，他听得出罗校长话中有话，只是没把让他去出丑的话说明白而已。

这几年，上头每年都要发几十本自学教材，说要搞课程改革，要走进新课程，教师培训也以这个为主体。但几十年来都习惯这么上课了，学来学去，都是形式，还不都是穿新鞋，走老路。再说，全乡二十多个学校，坝区学校里刚从学校毕业的小老师们，一个个都是人才，老汤都这把年纪，过不好马上就退休了，还去和年轻人争什么？

幸亏小主任帮了他一把，说新教程提倡的新教法，就是要把游戏、问题、实物教具、小组讨论有机地融入课堂。这么一说，老汤心中有底了。往杨二牛的代销店里一蹿，买了两副扑克牌回来，就进了教室。

借班上课，老汤准备的是一年级“10的认识”，可进了教室，学生竟满满地挤了一堆。老汤心说这绕山河完小一年级能有这么多学生吗？坐在后面的罗校长不待他多想，就说老汤习惯的是复式教学，怕他不习惯，我把二年级的学生也给他叫来了……

马上引得全体老师哄堂大笑。

这不摆明了要让老汤出丑吗？老汤干笑一下，先让二年级自习，然后就开始让学生用数纸牌的方法导入课程。至于学生数着数着就怎么不耐烦，个别老师又怎样窃窃私语，说他出老千之类以及课堂根本没什么严肃的气氛，老汤都不计较了。

罗校长指定他参加比赛，一节课下来，就算大伙不认可也就是他了。不过，老汤倒十分满意自己的表现。

四

罗校长给老汤选派了两个一师一校任教的代课老师作副手，同时也是绕山河完小选派到乡中心学校学习观摹这一次竞赛的。

罗校长跟他说，老汤，好好表现，我们等着你回来请客！……接着又转头对两个小伙子说，你们可得听老汤的，他是组长。还有，要照顾好他！……

老汤根本没看他，不屑地坐到拖拉机驾驶仓副座上。心说我更远的路都去过，用得着这样吗？

的确，老汤早年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转正后心死了，就懒得外出了，不过，他还是到过省城。依老汤一直以来的话说，若不是有省教厅的邀请函，他还不去呢。

这是老汤后来一直引以为豪的事，但他并不像福虎校长一样把省教厅发来的邀请函放到精致的镜框里，悬在堂屋向人炫耀。

那是五年前的暑假，省教厅曾组织在全省各地环境恶劣的山区、一师一校的所有公办教师到省城参观学习。老汤也去了，而且一去就是十五天。吃住行都是公家出钱，的确让学校里的其他老师羡慕过好长时间。

老汤出行前，福虎校长也曾说过要他回来请客的话。老汤回来后真请了，而且是把整个绕山河完小的十九位老师全叫到一起，杀了一口猪，还从杨二牛的代销店里抬了两件大米酒。

吃饭的时候，老汤又醉得七歪八斜的，然后说他请客的钱都是向省教厅报的。大伙一个个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老汤于是又结结巴巴地解释，说他来回车费，自己出了二百二，可却从省教厅报了六百多。人家看他一脸老实巴交的样儿，连车票都没看，他说多少就给他报多少了。

老师们接着又是一阵相当地羡慕。

拖拉机噪声很大，把宁静的山谷震得通响。老汤从来没有参加过什么新课程的培训，他明白，福虎校长是要他去出丑的。他就是要出去，让福虎他们都像五年前他到省城参观学习回来时的情景一样，一个个看得眼红。

老汤于是又满腹踌躇地灌了一口酒，然后很舒心地往河谷外的一线蓝天望去。

此时山外的乡中心学校里，应该都会感叹：此次课堂竞赛的选手中有一位老教师已在年龄上创下了全县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