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一峰:以艺术家之眼收藏明式素工家具

时间:2022-10-18 03:07:32

秦一峰:以艺术家之眼收藏明式素工家具

2009年,艺术家秦一峰的《明式素工圆方形制》一书终于出版,出版社提出帮忙销售,他一口回绝:“不能让你们卖,今年卖不掉,明年就买一送一了,形象特别不好。”不仅如此,他的书从不打折,“我的书定价是三百元,不可能打折,只会涨价。我一定要让我的朋友不打折买我的书,因为我是全心全意付出的。”

秦一峰这种性格,用上海方言来形容,就是特别“耿”。从2006年至2009年,历时三年呕心沥血完成的《明式素工圆方形制》可谓秦一峰十五年悉心收藏明式素工家具的一个里程碑。

明式家具是艺术品

秦一峰收第一件明式家具是1995年,起先出于艺术家的直觉,觉得东西好,与此相关的知识储备几乎为零,“当时还并不知道有明式家具这一说”。后来越买越多,逐渐有了选择,只买明式素工家具。

所谓“素工”,即不以雕工见长。“明式素工家具一般都是文人自用”,秦一峰说。明代文人文震亨的《长物志》卷六《几榻》篇记载:“古人制几榻,虽长短广狭不齐,置之斋室,必古雅可爱,又坐卧依凭,无不便适。……今人制作,徒取雕绘文饰,以悦俗眼,而古制荡然,令人慨叹实深。”可见文人爱素工的“古雅”,讨厌“雕绘文饰”。

秦一峰介绍,明式素工家具在中国古董家具收藏中并不算主流,市场追捧以宫廷家具、官方家具为主,其中尤以黄花梨、紫檀等贵重木材加之繁复雕工者卖价高,但明式素工家具历来价位坚挺,买家都是行家里手,在圈子里的学术地位很高。

“素工的功夫并不比雕工少”,秦一峰说,“在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要把一根线条、一块面做出丰富的感觉是不容易的,这就好比走路和跳舞,跳舞是难的,但让走路走得有可看性,其实更难。”

在秦一峰看来,明式家具的比例尺度,节点收头,空间形态,皮壳纹理,材料工艺无不成熟完美。在材料与功能的制约下,明式家具表现出完美有序的空间立体形态。它的艺术魅力盖过了器物本身的实用性,这不由得让人更愿意将明式家具看作艺术作品。

记得有次买到了一把椅子,明明住在二楼,晚上起夜,却跑到一楼,只是为了多看它一眼。“做得特别好,已经超越了一把椅子,”秦一峰赞叹道。

十五年心得结成一本书

2006年,美院组织教师写书,给每人两万块钱,一年时间。秦一峰很快发现,钱不够,时间也不够。结果他用了三年时间,二十万来完成了《明式素工圆方形制》这本书。在这三年时间里,秦一峰基本上没有玩过,也没有画画,从搬运、拍摄、设计、编写,全部自己来,原先他是个不碰电脑的人,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竟然自己把INDESIGN软件都学会了。

最有意思的是去印刷厂印书。通常只要一个月的印刷时间,竟然印了三个月之久,过程就是反复做实验,看效果。印刷厂的机器是德国的,油墨是日本的,只有人是中国的。秦一峰坦白从未对国内印刷厂的黑白印刷质量满意过。于是他把所有环节的工人都召集起来开会,告诉他们:“你们要印的是一本讲明代家具的书,明代人做家具是有要求和标准的,你们要向明代人学习,对黑白印刷质量提出更高的追求。”最后,他向工人们宣布,他准备拿今年的黑白印刷大奖。

秦一峰一心扑在研究印刷效果上,还在厂里睡了五天五夜。工人们最初看到这个人觉得很烦,为了调试出满意的色彩,“伊老‘疙瘩’的”!后来大家逐渐被这种一丝不苟、追求完美的精神感动,还主动参与效果研究之中。

有一天下雨,刚印刷完的书页,就在窗下,秦一峰顾不得太多,亲自爬到窗台把窗子关好,“这样读者就不会收到被雨打湿过的书了”。因为全情投入,秦一峰对卖书这件事儿也就特别较真。虽说绝不打折,但圈内却一片叫好,朋友们你一本我一本,买了不少。还有些不认识的人,特地跑到他的工作室来买书,一来二去,交了不少新朋友。

“我不想我的书特别畅销,慢慢地卖挺好。我的书是给真正喜欢它的人”,秦一峰说。他还相信,书在将来会是很珍贵的东西,《明式素工圆方形制》要留下一部分给自己的两个女儿。

理性是明式家具的内涵

作为美院老师,有人问秦一峰,研究明式家具是否为了设计家具?秦一峰认为这种想法太局限了。明式家具实例是一种可贵的教材,可作为视觉艺术各门专业学习的基础性内容。更重要的是,中国传统艺术课程系统不看重“理性思维”,明式家具的形制与比例体现了中国传统方式的理性思维,具有不张扬、不显富贵、不浮躁的性格。多看此类器物、人器沟通可培养心境和对艺事不急于求成的心态。

秦一峰将理性和感性纳入明式家具的审美品评系统之中。通过图片对比,他提出,明式家具将理性形态与感性控制结合在一起,很有价值,遗憾的是,在清代中晚期后,这种理性表达方式趋于边缘,没有产生更大影响或得到发展。书中通过明式素工大方凳与清中期素工方凳的比较说明:“明式,舒朗大方,自然灵气。清式,精致,拘谨。明式素工大方凳局部方向和大小不一的圆形,使一件简单的方凳变得丰富耐看。同为素工做法,明式线条更为流畅、自然,而到了清中期素工线性已开始变得僵硬。明式与清式牙板起线比较前者宽厚、稳健、典雅、贯通。后者纤弱、僵硬,已失去了前者的韵味。”

此外,秦一峰特别强调区分明式家具之“素”与现代化之“简”。“现在有不少人认为明式家具很简洁很现代,这个说法太笼统。明式家具形制不复杂,部分形制可与现代家具相交,但两者内涵是完全不同的。现代家具的简洁来自机械化生产,讲究效率,明式家具对自然有深刻理解,讲究做工,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因此,形容明式家具应该用素工的概念,而非简。”

以现代审美重读明式家具

关于明式家具的制作,几乎未见正式记载。一直以来都是一个谜。我国古代手工艺人的地位低下,文人虽参与到明式家具设计之中,却不愿意留下著述。民国著名文人玩家王世襄是近代最重要的明式家具研究者,曾专门撰文论述明式家具,其文皆收在《锦灰堆》里。尽管如此,以学术态度来收藏和研究明式家具一直是缺乏的。

作为艺术家,《明式素工圆方形制》可谓是一本用现代主义审美眼光来重新阅读明式家具之著述,全书尤其以大量图片为视觉依据,刷新历史上对明式家具审美的诸多空白,令人耳目一新。

比如,书中认为,明式素工家具必须在自然光影下欣赏才能尽显其魅力。“自然光源自然柔和,阴影边缘柔软,渐变过渡较长。它能充分显形,但不过分强烈。具有自然气息的明式家具沉浸在自然光照中,仿佛又回到了自然生息的脉络中。其自身所具有的品性得到展放。在自然光照下赏看明式家具最为理想。曾见博物馆所陈列的明式家具,被射灯聚光直射,亮部反光耀眼,暗部发闷,明暗对比过分强烈,火气十足。被称为“文木”的黄花梨,其优雅的文气被过于强烈的光线射爆了。”

又比如,谈到明式家具的榫卯结构,书中说,在明代,榫卯做法最为成熟,这一点也是中国木作工艺的重要标志。器具的部件与连接同料一次完成。部件与榫卯用料的统一性,是从本质出发的工艺。如果不采用榫卯做法,中国明式家具单纯、本质、内在的特性也就不复存在了。

秦一峰以艺术家的想象力继续补充:“我通过一个闷榫做的大画案来想象那个合拢的时刻,由于合拢后就不能拆开了,那天肯定是有点不一般的。所以看到这个大画案做得那么完美,就觉得很感动。”

艺术品无所谓东西方只有好与坏

明式家具研究改变了秦一峰对很多事物的看法。“看明式家具,感觉中国人是有标准的,而且历朝历代都不尽相同。看到古代中国人东西做得这么好,在今天是不可想象的。于是我们就会对今天的生活感到害怕。”

“研究明式家具,使我对艺术有反思。我从八十年代开始从事当代艺术创作,当代艺术总是讲超越,我现在有点怀疑。我觉得以前的东西特别好,一点问题都没有,中国人用木头做东西,可以做得那么深,那么好。”

秦一峰提到最喜欢的艺术家:美国的极限主义艺术家Richard Serra、日本的摄影师杉本博斯和意大利画家莫朗迪,“这些艺术家都不是当下最时髦的,但他们的作品都已跨越时空,做得非常好。艺术在本质上是无所谓东西方,只有好与不好。”

秦一峰坦言,他现在对很时髦的东西不太关注,认为还是“做永恒的东西比较有意思”,“当代艺术所提供的东西,能想得多,能看得少”,他还强调,“不要空泛地谈艺术,要面对具体的作品来谈具体的感受。”

在收藏明式家具时,秦一峰喜欢跟古董商人打交道,因为他们经常去一个地方看东西,面对没有标价和介绍的情况,必须凭借自己的眼光来判断,特别有意思。“今天我们都是从媒体中去了解世界,逐渐失去了自己的判断力。就像我们总等着天气预报,却不会自己到大自然中感受天气的真实状况。”联系到艺术欣赏,秦一峰问:“我们看作品能不能不看名气、不看评论,就直接看作品呢?”

真假并非如表面所呈现

从一无所知到业余爱好,继而完成一本三百多页的著述,近年来秦一峰对明式家具痴迷未减,还将明式家具作为元素纳入自己的艺术创作之中。

从2011年起,秦一峰从抽象绘画抽身进入摄影领域,以秦一峰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以摄影为媒介”来创作。“严格意义上说,我所做的,不能算标准摄影作品,我也不想当摄影家。”

二年多来,秦一峰用最传统的大画幅相机和八乘十英寸银盐胶片来拍照片和冲印,已经花费了二十多万元。他的相机来自瑞士、镜头来自德国、脚架来自意大利、胶片来自英国,整天反复实验各种拍摄技术,有一年多,他只拍了一个镜头。到目前为止,在已拍摄的一百五十多张照片里,真正令他感到比较满意的,只有四张。

秦一峰说:“我拍的是明式家具,但我并不在乎你是否将它看作明式家具。通常摄影总是通过光线来表现事物的体积,而我想将客观真实的事物表现得平面化。也就是说,我想把一个真的东西拍得特别假。”这种对真假概念的思考,来自于多年从事视觉领域的教学和实践,“我很怀疑科学素描那套标准,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幻的,这并非如表面上你看到的那样子。可以说,这种感悟不仅来自艺术也来自生活,每个人都能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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