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年间宫廷唱和诗考论(下)

时间:2022-10-17 04:13:26

摘 要: 作为贞观年间最重要的诗歌类别――宫廷唱和诗,历代以来评论褒贬不一,但多集中于对其文学价值的否定与文学史功绩的肯定两类片段式的评判上,鲜有将宫廷唱和诗结合政治经济背景与各类社会文化因素起来研究其发展脉络。本文试图通过对贞观年间宫廷唱和诗进行全方位剖析时解读出演进过程中暗藏的“对立诗论”实践的线索,以理清脉络,从而加深对贞观年间宫廷唱和诗的理解。

关键词: 贞观年间 宫廷唱和词 演讲过程 对立诗论

三、贞观后期――“两分”现象的深化

贞观十三年后被划为贞观后期。此时期的太宗,随虞世南(卒于贞观十三年)、魏徵(卒于贞观十七年)的相继离世,丧失了政治与文学两方面的掣肘,自我膨胀已然加速。太宗骄奢淫逸的表现是多方面的:不爱听谏、猜忌渐重、好大喜功,使得谏诤之风日益衰落,阿谀奉承之臣取代了愕愕之士,直言规谏让位于曲相谈悦;屡次三番要求自观国史,破坏史官制度,有意图美化自我形象的嫌疑;屡屡出游封禅、行幸修宫、穷兵黩武,满足“天可汗”的虚荣心,使得徭役加重,劳民伤财,甚至还宣称:“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真的是应了他自己那句:“卿睹朕之始,未睹朕之终。”太宗的改变引起朝廷内政治环境和宫廷内审美观念的变化,从而影响了唱和诗风格的发展。但颂美与富丽不是什么罪过,罪过的是两者的泛滥。

颂美的泛滥我们从太宗不悦人谏悦奉承中不难理解,至于富丽的泛滥,首先我们要知道,太宗本人其实非常推崇华靡的文采,他如此盛赞陆机:

文藻宏丽,独步当时:言论慷慨,冠乎终古。[10]

太宗也喜好作宫体诗,从他的《采芙蓉》中“船移分细浪,风散动浮香”和《赋得樱桃》中的“乔柯转娇莺,低枝映美人”确也真能嗅出一些南朝声色。前面说过太宗是反对浮华文风的,为什么这儿会有看起来矛盾的论述呢?我们可以从两分面加以理解。

其一,太宗首先是一个政治家,之后才是一个文学家(或者称为文学爱好者),身份决定了他在贞观初年必须坚持儒家文化为政教用,去尽浮艳以裨于政理,而且以前也有虞世南有“圣作虽工,然体非雅正”及其他忠正文臣的警示并能够听取,但如今情况大不相同了,国家安定繁荣,四夷俱附,太宗觉得人民都安享太平了,帝王享乐也无可厚非,太平盛世时作些美文靡音亡不了国[11],现如今虞世南、魏徵不在了,规劝的话不怎么听了,其他人都不敢规劝、不再规劝了。其二,太宗所欣赏的文采华靡,必须是以保证内容为前提,换句话说,即须“文质相宜”。这与魏徵说的“文质彬彬”异曲同工。太宗本意是重视诗文的审美特性,攸关之处在于把握好度。

后期诗坛的中心人物是上官仪与许敬宗。“绮错婉媚”上官体,聂永华先生对此进行过周详的辨析,认为:

以“绮错婉媚”为特色的“上官体”实际上就是:以精致而灵动的美感形式融入意蕴无穷的情志,以音韵谐畅的声律美感创造心物融合无间、情景宛然密合的诗境,达成浑成秀朗、滋味醇厚的韵致。[12]

聂永华先生是从上官仪的整个诗歌创作生涯来论证的,至贞观末年的上官仪创作实践是否如聂永华先生所言具备了“精致而灵动的美感形式”与“意蕴无穷的情志”达成“浑成秀朗、滋味醇厚的雅致”呢?举他在贞观后期创作的几首诗作略加探讨。

上路抵平津,后堂罗荐陈。缔交开狎赏,丽席展芳辰。

密树风烟积,回塘荷芰新。雨霁虹桥晚,花落凤台春。

翠钗低舞席,文杏散歌尘。方惜流觞满,夕鸟已城。

――上官仪,《安德山池宴集》

这首诗一个显著特点是对仗工整,开篇即对,一对到底。诗中多用“的名对”与“异类对”,虽然造句显得精巧,结尾也是声张情趣的表达方式,但众多意象的罗列给人一种堆叠无序的感觉,拈来此物对彼物,缺乏内在的逻辑而失去和谐的美感,诗中所用对偶处也别无新意,所用皆为齐梁时宫廷词汇,如“芳辰”“密树”“凤台”“翠钗”等。这首诗从格律上来说也并不怎么合律,末两句尽管作为其表现自我审美眼光的点睛之笔,但寓意较为平淡肤浅,因此对这首诗加之以“以精致而灵动的美感形式融入意蕴无穷的情志”的赞誉未免言过其实。不过,我们也能从此诗看出上官仪继承虞世南、褚亮寄情言志的意识。只是在面对宫廷诗华美文辞与寄情言志两者如何共存时处理欠妥,这个问题到后期上官体成熟时不复存在。

奉驾凌稽阜,同御掩岂岑。肆赏乖濡足,穷览悖乾心。

一德光神武,万象镜冲襟。御辩辽山夕,凝摩溟海得。

殿帐清炎气,荤道含秋阴。凄风移汉筑,流水入虞琴。

云飞送断雁,月上净疏林。滴沥露枝响,空檬烟壑深。

抚躬谢仁智,泉石恭登临。信美陪仙桦,长歌慰陆沉。

――上官仪,《五言辽东侍宴山夜临秋同赋临韵应诏》[13]

此诗体现了上官仪调和宫廷语汇与自己情志的成绩。起头六句利用几个常用意象进行铺叙颂美,第七句至第十六句开始观景状物,末四句再照应开头颂意,表达荣沐圣恩之悦。在中间诗句写景中,上官仪观察和描绘自然小景及直观景象各种要素,其中“云飞送断雁,月上净疏林”两句,云―月、断雁―疏林“异类”相对,“送”与“净”两个动词连接两组处于不同方位的意象,构成了超过视觉极限的开阔景象。“滴沥露枝响,空檬烟壑深”向外延伸感官,将实体的视觉景象转变为虚无的听觉感受,暗示了一种意绪的不尽。“性情与声色、美感形式与审美内涵某种程度的融合,使上官仪诗在宫廷诗中尤显圆熟精美”。

上官仪的唱和诗是“雅致”到了极端,甚至谓之“绮丽”更为恰当。但这并不是齐梁宫廷诗“艳丽”的逆流。齐梁宫体诗无法将情感注入描绘的景象,上官仪承袭并改革了虞世南、褚亮通过末句抒情言志的手法,通过对景物的敏感体察与细致刻画,运用隐喻对偶等艺术技巧将情感融入景物。相比之下,同时期的另一位与上官仪风格相似的许敬宗,两人的境界相去甚远。“许敬宗的诗同样讲究修饰,不关心道德,但他缺乏上官仪的才气。上官仪的诗是赞美,而他的作品却是谄媚”。[14]

许敬宗诗《全唐诗》录存27首,奉和应制之作多达21首,从这些存诗中可以看出,许敬宗不仅生性谄媚,在宫廷环境中优游适意,而且没有虞世南、褚亮、李百药诗中尚存的儒家道德观念,成为纯粹的谄媚逢迎型宫廷诗人,献媚邀宠成了他诗歌活动的唯一向度。如:

稽山腾禹计,姑射荡尧心。岂如临碣石,轩卫警金。

辕门萦水,大旆掩长岑。属高秋夜,澄空素景临。

层多丽色,幽涧有清音。含星光浅,褰雾静疏林。

高明兴睿赏,仁知辅冲襟。湛露浮仙爵,凄风韵雅琴。

秋令生威远,寒光被物深。方怀草封禅,陪礼泰山阴。

――许敬宗,《五言辽东侍宴山夜临秋同赋临韵应诏》[15]

相比与上官体的同题作。许敬宗和诗开篇即是用典,对太宗“王道”、“德政”的进行一番虚泛的歌颂,中间八句满是充满斑斓色彩的浮靡之辞。联串宏大物象,一味锻制丽辞,意欲彰显雄壮,实则缺乏生机,徒有体格,明显给人以“假象过大”、“逸词过壮”、“丽靡过美”[16]的印象。结尾对崇高的儒家道德做了庸俗的处理,变成了对“皇恩浩荡”毫不掩饰的表白,并表达了渴望得到更多荣沐圣恩的机会。

许敬宗的其他诗篇也都表现为雕章琢句、谄媚庸俗。如《奉和秋暮言志应诏》:“圣敬韬前哲,先天凉不违。”《奉和秋日即目应诏》:“乃倦情何极,宸襟豫有旃。”《奉和咏棋应诏》:“宸襟协尧智,游艺发初丝。”《侍宴莎册宫应制得“情”字》:“渐奏长安道,神襟动宸情。”等等。许敬宗诗歌另一特点是用典密集。用典虽然作为颂美诗的主要手段,贞观以来早已司空见惯,但用典用得如此密集而不考虑合理性的,舍他其谁。如《奉和执契静三边应诏》,全诗40句,明显用典的地方就有17处,仅仅最后6句,就用4典。以学问入诗本也正常,借用典故到了卖弄的程度就显得太过单调乏味了。

综上可知,贞观后期宫廷唱和诗的概况可以说是中期“两分”现象的变化:写景咏物之类的雅致通过上官仪深化为对诗歌艺术技巧的追求,风格渐趋“绮错婉媚”;朝会颂美之类的雅正则因为许敬宗而异化为对藻饰典故的追求,渐趋“富丽堂皇”。

四、再审视――“对立诗论”的线索

结束了各个时间段的分析之后,我们再来重新审视整个贞观时期宫廷唱和诗艺术的发展,从初期的反对浮华,崇尚雅正,强化诗歌的政治功用,到中期的雅正雅致并起,“功成治定而颂声兴”,最后到后期雅正与雅致的深化。政治经济环境和太宗个人观念的变化是影响诗歌发展的重要因素。

实际上贞观时期诗歌发展有一条内在线索,顺应着诗歌艺术演进的内在趋势。斯蒂芬・欧文在他的《初唐诗》中提出了“对立诗论”的概念:

对立诗论以儒家特有的论辩修辞,坚决地反对“颓废”、“色情”及无意义的“修饰”。这些特性即使在六七世纪也无人能够据理袒护。但是,到底宫廷诗中哪一些作品包含了这些有害特性,尚有待争辩。作为替代的诗歌同样是不清楚的,虽然对立诗论似乎赞成表现深挚个人感情的诗歌,或为政治说教目标服务的诗歌。[17]

对立诗论反对“颓废”、“色情”及无意义的“修饰”,赞成表现深挚个人感情,或为政治说教目标服务的诗歌。但他同样认为:“这种反对仅有诗论,缺乏诗歌实践,缺乏具有美学吸引力的替换品。”这一点我们在贞观诗坛唱和诗诗风演进过程中却得到恰恰相反的结论,贞观时期的唱和诗演进正是“对立诗论”不断付诸实践的过程:初期尚雅正去浮华是从为政教目标服务而进行的实践;中期则加入了表现深挚个人感情的实践,虞世南、褚亮等人的寄情言志就是一次成功的尝试,而朝会颂美的诗篇则加强了诗歌政治功用;后期上官仪对声律对偶等诗歌艺术技巧的总结发掘继承了中期虞世南等人的传统并发挥得更加成熟,将表现个人感情熔融于景象内,许敬宗的颂体诗更是通过用典故、铺排、雕绘、堆砌将“媚上”这一变质的政治功用发挥得淋漓尽致,彻底沦为统治阶级的娱乐工具。两者各自引领着对立诗论的两大方向。贞观年间宫廷唱和诗的“对立诗论”在声律藻饰与寄情言志两方面的成功实践为近体诗形成与唐诗的繁荣做好了铺垫,这一时期的宫廷文人为后来人开辟了道路。

参考文献:

[10]房玄龄等.《晋书》卷54《陆机传》.中华书局,2003.

[11]吴兢.贞观政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233.

[12]聂永华.初唐宫廷诗风流变考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95.

[13]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全唐诗续拾(卷3).中华书局,1992.

[14]斯蒂芬・欧文著.贾晋华译.初唐诗.广西人民出版社,1987:78.

[15]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全唐诗续拾(卷3).中华书局,1992.

[16]刘等.《旧唐书》卷29《音乐志》.中华书局,1997.

[17]斯蒂芬・欧文著.贾晋华译.初唐诗.广西人民出版社,1987: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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