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被下的包谷馍

时间:2022-10-17 03:39:00

有一天早晨,出于怀旧心态,我特意在一个摊位买了一只久违的热气腾腾的包谷馍。啃着金黄色的甜滋滋的包谷馍,情不自禁想起了半世纪前棉被下的包谷馍。

一九六三年冬季,来自上海闸北区的一百多名知识青年和社会青年,怀着“屯垦戍边,开发边疆”的心愿,驻扎新疆兵团农二师塔二场蚕桑二队“土洪坝”(维语:野兔多。)

这是一处新盖四合大院,军营式营房。营房用土坯砌盖,平顶房顶用梧桐树干和苇秆建筑成,外墙用石灰粉白;伙房设在南边一排,紧挨的是供开会和打饭的俱乐部。住人宿舍,玻璃窗、红漆门,每间有十几平米,容住五六人。

这样的住房条件比起住地窝子得好太多了,在当年可称是一流的了。

从入驻“土洪坝”那天起,身经百战的杨指导员满怀信心,率领这一百多号来自大上海的青年男女,向这片沉睡千年的亘古草泥滩开战,向它要粮、要棉,要新建一片绿州!

那时国家刚度过十分艰难的三年自然灾害,全国人民都在水深火热之中奋斗。处在这片荒无人烟的戈壁滩工作生活,我们所经受的磨难可以想见。这里不说劳动强度有多大,劳动时间有多长,垦荒种地有多累,精神文化生活有多枯燥,单说生活上吃的苦是够让人受罪的。开始一二年,我们绝大部分吃的是一顿一个250克的包谷馍,难得吃上白面膜和大米饭;吃的菜都是不见油水的荀瓜、南瓜、冬白菜等,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荤菜。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饱饿得慌”,这不能不给我们这些正当“能吃长身体”,干活需出力的年轻人出了道饥饿难题!

为了解决这个头疼难题,杨指导员煞费心思,一是三番五次向上级反映,解决到了机动粮,用于鼓励在农忙季节超额完成生产定额的积极分子,发光荣馍票和吃光荣餐作为补贴;二是搞好副业,喂猪牧羊种好蔬菜改善伙食;三是常在开大会时动员饭量小的女知青发扬团结互助风格帮助男知青。这样,多少缓解了大多数男知青的饥荒现象,提高了他们的生产积极性。男劳力毕竟是大田生产的主力呵。

风雨同患难,粗馍含友情。出于同是“上海阿拉”情分,队里不少富有同情心的女知青不忍心看着男知青饿得“急吼吼”的慌样,主动向男知青伸出了援助之手,纷纷将省下的包谷馍主动赠送男知青,队里呈现一派感人现象……

处在饥饿困境的男知青,饿极了连吃多了会拉肚子的甜菜都当成“宝货”来吃,连喂猪的不起眼的饲料瓜都偷着充饥,可想而知,这时候的一只包谷馍在他们眼里的心理价位可有多高呵!

跟我同住一个宿舍的知青将这些送上门的包谷馍进行再加工食用,解决饥荒。偷懒省事的,将馍拧碎和在伙房打来的菜里放锅里煮成菜糊糊,然后见者有份,各自盛碗里稀里哗啦地喝着、嚼着撑饱肚子,个个是一副满头大汗的狼狈相——谁也不笑话谁计较谁;遇有谁上海家里寄来“好货”如腊肉、香肠之类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切成片往锅里一煮,难兄难弟共同分享一锅煮的饭菜,有的尽兴喝几口小老酒,穷开心一番……那可是一宿舍人改善生活最开心的喜日子哩。

我那时担任七小队小队长,思想要求进步,工作十分卖力,人高马大的食量大,免不了有难以克制的饥饿感。好在我有人缘,特别是有位善解人意的女知青几乎是隔三差五地援助我包谷馍,背地里暗助我能吃饱肚子拼命干活。我经常在睡觉打开棉被时,嘿,总会发现有一个用白纸包好的包谷大馍!次数一多,时间一长,我日久生情,私下里打听会是哪名女知青对我这样关心、这样好,很想找着她当面深谢。可是这名女知青做好事不声张,送馍很隐蔽,让人寻不出什么蛛丝马迹,可让我好费一番心思呢。

我纳闷,这四合大院,男女知青住的宿舍“泾渭分明”,是东西对排分开住的,光天化日,有一百多双眼睛看着,一个女知青要是往对面男宿舍跑,是很难躲人眼目的。那么,她是怎么聪明过人“瞒天过海”送馍的呢?我想来想去早晚都有人,她只能趁人不在之机避人眼目送馍。我仔细再一想,白天,大伙儿都下田干活,只有连排和业务干部有机会待在院里,还有就是每个分队的记分员提早回来统计劳动成绩,有这个“作案”时间。我通过挨个仔细排查,心头一亮,锁定的目标一准是她——二分队女知青记分员,一名“鹤立鸡群”,在知青中难得的身材高挑苗条,聪明能干的高中生,怪不得我每次与她照面,她总会朝我神秘兮兮笑笑,对我特别热心,一双深度眼镜后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烁着怡人光灿……

我特意观察了她好多天动静,卫生员也向我透露,白天院里没人,曾经见过她一次悄悄朝我宿舍跑。哇!我终于找着了这位送我包谷馍的大好人!从此,我和她心照不宣,队里谁也不知道,只有我心知肚明,领她这份情在心里。人嘛,在困境中理应知恩图报,为了表示谢意,我经常去她宿舍玩,跟她和宿舍里的女知青“轧轧三胡”,吹吹口琴,说说笑话,逗逗她们开心,给她和姐妹们带去欢乐;有时休息天陪她聊聊天,解除枯燥的精神生活所产生的苦闷;有时出出力帮她们劈劈柴火,整整火墙,用这种看似简单的方式,加深知青大家庭兄弟姐妹之间的情义。

这下可好,她常常像姐姐照顾弟弟那样公开对待我了。有一次她特地为我烧好热水,然后一遍又一遍地给我洗洗脏兮兮的头;洗好后,在宿舍姐妹们善意鼓动下给我梳了个奶油小分头,一宿舍的女知青嘻嘻哈哈地哄笑我像上海滩挺帅气的“小开”,羞得我一出门怕见人,担心搞坏影响,赶紧恢复原来朴素的平头样。

她经常烧些好吃的饭菜慰劳小弟我。有一次她心疼我营养不良,说我皮黄骨瘦的,特意烧了油水足的荤菜请我吃。想不到我长期缺油水的肠胃不争气,一下子适应不了,吃后晚上拉了肚,一夜跑了好几次厕所。第二天,为了确保年全勤,保住先进名声,我“死要面子活受罪”忍着肚子隐隐作痛,向卫生员要了几片止泻药,咬咬牙没请病假,照样带领一队生龙活虎的男知青上班干活。她知道后心疼死了,一再向我道歉问候。我向她说,你这样真心待我好,我感谢你都来不及了,哪能不通情理怨你呢。她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那时我们进疆不满三年,按上级严格规定,男女知青是不容许谈恋爱的。队里除了有个别偷偷摸摸地“地下谈”,或是半真半假、半明半暗的谈,谁也不敢触犯戒规,怕带来不好影响耽误前途。我跟她接触一多却引起多事人猜疑,说我与她似乎有姐弟恋的那层意思。说心里话,我那时是场培养的先进分子,只想着好好工作学毛选,对男女恋爱懵懵懂懂的根本不往心里去,岂敢带这个影响不好的头呢。我和她纯属患难友情,纯属无可非议的同事关系,我一直把她当成亲姐姐看待,她也一直把我当成亲弟弟看待,对我生活上的关心照顾一直延续到1965年5月,我调离“土洪坝”。

临别前夜里,我心绪难平睡在床上想:在“土洪坝”快一年半时间里,她这样几乎超出一般同志关系地关心我、照顾我,人是通感情的,日久极易生恋情。我虽然才二十出头,上有戒令压着不敢有这方面的奢想,但她比我大二岁,很难保证她不会有等满三年后向我表白将这种姐弟情上升的想法…….真要是这样,我有了高就方向而忘情,“呆头鹅”似的在这方面不向她表示什么,就这么一走了之似乎有点绝情,似乎太不理解她了,太伤她那颗慈善爱心了!

有情人成眷属往往凭缘分机遇,凭外因气候。不管怎样,尽管我和她没走到那一步,但我永远忘不了这份患难中建立的姐弟情,永远忘不了棉被下的包谷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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