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放即风雅

时间:2022-10-17 09:44:55

―― 一 ――

白居易并不是诗人中最能喝酒的,当然也算不得最会写诗的,然而,此诗中绿与红的鲜艳色泽,平仄的参差错落,衬着晚来欲雪的天空,诗人与朋友围坐在火炉边,抿一小口温热的酒,望着远处深黛的群山,引起无尽的诗情,真是风雅到了极致!如果没有酒意的流淌,恐怕再厉害的诗人,也难写出这种古典而浪漫的意境。

喝酒有微醺与深醉两种境界,微醺如小睡,别有风味,而深醉,则有意将最真实的人性释放――各种在现实中被道德压抑了的情感,在人的周身奔流不止,悲叹愤慨高歌,狂放的精神状态成就了诗歌的风雅。李白便是这种深醉的代表,他写就的乐府与古风,被誉为“风雅之嗣音”,其纵横古今的历史精神和丰硕的诗歌成果,使中国古典诗歌的审美精神达至极限――“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余光中)。

素有“酒仙”与“诗仙”之称的李白,由于个性气质的潇洒放旷,个人遭遇的奇特曲折,其诗自然就有了一种浪漫飘逸之感,而将诗性的风雅与酒性的狂放融合到最高点的,便是《将进酒》一诗。

李白从来不是循规蹈矩的书写者,他一旦端起酒杯,思绪便上天入地,无所不至。从“天上而来”的壮阔的黄河之水写到人生的“朝如青丝暮成雪”,悲壮感一吟而生。然而,“悲”不是自信者的本色,一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将先前关于人生短暂的悲叹一扫而尽。及时行乐,过好当下,就这点而言,李白无疑是最伟大的先行者。然而,骨子里那些叹息过的东西,还是会在酒兴正浓时钻出来,于是愤恨,于是更为狂放,更为悲愁,到最后,“与尔同销万古愁”,余音袅袅。

应该说,在《将进酒》中,悲愁并不是主调,欢乐更不是。酒所激起的情感,是复杂的,这正如人性的复杂一样。有人说,实际上李白是最不应该有愁的,他一直生活得衣食无忧,相比于杜甫,他过的真是神仙般的日子。而且,以李白不拘一格的行事方式,即使玄宗对他委以重任,他这样的酒徒也必定难以担当,因此,他的愤恨也好,忧愁也罢,都是自寻烦恼。真正被政务与俗事缠身,才会降低他的生命质量,才会使他“眉不得展”,最终飘逸与敏捷尽失,灵气自然不再。更有甚者,对于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概括为中国古代文人的“一腔奴才的得意与当不成奴才的哀怨”,这固然有些偏激,仔细想来,不无道理。

我也曾倾向于这种说法。然而,在细读深品《将进酒》后,李白的似仙似神、如歌如狂的风流情态,使人深深体味到那种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在仙人一样的李白的肺腑里缠绕过后的痛苦。谁能真正做到“出世”呢,既然已在这世上?

―― 二 ――

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上,素有“诗酒风流”一词,诗与酒结缘,相从相随,酒的烈性与诗人骨子里的自在飞扬相遇,在血液里东奔西突的酒将诗情燃烧成火,而自由奔放的诗则在酒气里得以完美体现。诗因酒而狂放,酒因诗而风雅,于是演绎出无数狂放即风雅的绝唱。

诗人得意时喝酒,喝得豪放,胸中装下乾坤;失意时喝酒,忘却入世的痛苦与忧愁,在自我构建的时空里尽情翱翔。曹孟德赋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其子曹子建继其衣钵,纵情诗酒,李白曾写他“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刘伶纵情饮酒,随兴为诗;阮籍不拘礼法,借酒咏怀,“常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嵇康从酒中获清奇,诗“豪壮清丽,无一点尘俗气”……这种种性情的率真流露,诗情的尽情展现,都与酒的催化作用分不开。

带有浪漫气质的人,一喝酒便想写诗为文,才情随着入肠的酒气喷涌而出,这样的人,更多的是冲动者;而现实中冷静的人,往往痛到极处,忧到极处,便想写诗,一写诗就想喝酒,哪怕是三杯两盏浊酒,也喝来无妨。若前者与后者相遇,狂放高歌,必成就惊世诗篇。李白与杜甫就曾有过这样的遇合,他们相携漫游东鲁,痛饮狂歌,慷慨怀古,“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这令杜甫铭记于心,时时思念。他曾多次深情地写到李白的诗与酒,“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诗中李白的风骨淋漓毕现;而对他横溢的诗才,杜甫更是极尽推崇,“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只是,杜甫的沉郁使他对李白完全沉醉于酒中抱有一些疑惑,“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我们应该感谢历史让杜甫与李白相遇,让诗与酒的融合显得如此美妙自然。

在李白的生命中,诗与酒是其不羁、豪迈的代名词。感情的激流,往往随着饮酒而渐入佳境而跌宕起伏。他一会儿悲,“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一会儿乐,“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一会儿又愤,“古来圣贤皆寂寞”;最后还是回到悲上,“与尔同销万古愁”,这是酒带给他的诗情。狂放到极致,风雅也到了极致,此时,酒引发的狂放不羁,诗的风雅圣洁,在诗人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统一。“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停杯投 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如果只是一味饮酒作诗,时有夸张,他的风雅还不至于如此透彻,关键是,诗人的狂放原本源自于才华不得施展的苦闷。李白表面上是不羁的,骨子里却盼望得到重用,一展抱负,可是现实让这位天才诗人无处安身,于是他唯一的寄托就是酒,这多少带有一点悲壮的色彩。虽然他并非一味地消沉,但也绝不像杜甫那么清醒,还能永远处在“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积极之中。李白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六十岁时仍对自己的前途满怀希望。那一年,他接到天子的赦免文书,就认定天子将要重用他,其实当时是大赦天下。他“千里江陵一日还”,心情是多么欢畅!

“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酒激起了诗人不羁的情感,而这情感却无处可以安放!于是,酒入愁肠,就化成了流不断的泪水!

诗抒情,酒理怀,诗酒结缘千古来;酒成诗,诗助酒,诗酒相伴最风流――诗歌指向生命的壮大,酒在诗的血液中沉淀发酵,将这种个体生命的壮大感推向极致,因而古典诗歌进入了它的鼎盛时期。诗与酒,狂放与风雅,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有苦有甜,有香有辣,怎可道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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