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轻轨去看花火

在地铁里遇见一个女生。

她坐着,我站在她的位子旁边,用俯瞰的视角看她。

她短短的及颈的发,乌黑,戴着一弯一指宽红色暗格的发箍。头发略有点蓬松但不零乱,根根分明,是那种没有烫染过的健康状态。

身子轻薄,淡粉色棉麻质的衣服松松地挂在肩上。周身没有饰品,脖颈、手腕、耳垂都是空旷的,皮肤白,被衣服映得透明,隐约有蜿蜒的静脉。

戴一副金属半框眼镜,依旧是女孩最爱的粉色。怀里抱着一只书包,耐克,乳白色,从布的磨损看并不新,但依旧乳白。

书包敢买乳白色,这样的女孩子个性我已经在心里猜出了七八分。

她放在书包上的手交握着一只保温杯,偶尔摩挲着指尖。我看她这双手,葱白,修长,骨骼纤纤。留了一点指甲,修得尖尖圆圆,透明,干净。这是一双极美的手,除却右手中指首关节因为长期写字而留下微微变形的缺憾外。但这一点小遗憾又帮她加了分,用功的女孩子总是叫人喜欢。

我忽然觉得眼前一亮,有一点陌生的熟稔,横在我们彼此狭窄的空间里。

微微侧过头,我想更清楚地看见她的脸。苍白的肤色,左脸颊镜框的下边一点点,长了一个小小的青春痘,成了整张脸上唯一有红晕的地方。鼻子不是很高,但精致,鼻梁顶端有浅浅的零星雀斑,显得整个人稚嫩。唇线上扬,下唇略比上唇厚,很完美的唇形,即使放松没有表情,看起来也是微微笑着。微斜的刘海担在镜架上,我的角度不大能看见眼睛。

无意识地更弯下腰一点,却惊动了她,她瞬间抬起头来,疑惑的目光刚好撞上我探询的眼神,我一时很糗,她也腾地脸红了。我在心里暗自庆幸自己不是男生,不然要给她带来更多的窘迫。

但若我是男生,恐怕不能像这样淡定。她是一个标准的讨男孩子喜欢的女生,不,这也许片面了,除却嫉妒那一层,似乎所有人都应该喜欢她。

每个人在读小学或初中的时候身边一定会有这样一个女生,她们生得漂亮干净,又有与生俱来的谨慎精细,特别乖巧,师长的话是圣旨,这种尊崇并非被迫而是发自内心。她们总是优雅的,哪怕是读小学的时候,课桌文具盒都比别人要整齐。早晨早早来到教室,用抹布把课桌椅细细地擦拭一遍,然后安静地晨读。从来不迟到,不晚归,不翘值日,不买小卖部的任何零食,包括饮料。

最不容遗漏的是,她们拥有骄人的成绩,似乎是全面发展――成绩永远挂在光荣榜上,毛笔字张贴在学校楼梯拐角,素描拿奖,作文一定会被朗读,钢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了10级,学校的活动呢,主持人或者宣誓人之类,也一定会是她们。

绝对乖巧的,又爱哭(最多的原因是没有拿到满分),很柔弱,汽水瓶盖永远拧不开,和男生没什么话,面对他们的纠缠总是一低头,至多说一句:你烦不烦?

老师说:×××你通知一下各班大队委,我们要开个会。

男生在打架的时候一方把另一方压在墙上,“你再动我就告诉×××你喜欢她。”

女生在手挽手上厕所的途中抱怨:你说×××整天那副样子讨不讨厌啊。

这些×××,都是她。

女生又匆匆低下头去,我却在脑海里拼命回忆那双眼睛。狭长的凤眼,纤薄的双眼皮,睫毛不卷翘却细密绵长。瞳仁色不深,但黑白分明。她瞅着你,像受惊的小鹿。

那漂亮的手又慌乱地拂了下刘海。

我想我想起来了,却记不起她的姓,似乎后面是“梦茜”两个字。

“什么……梦茜……是你吗?”

她有反应了,看向我,我没有认错。

“你是?”她努力回忆着,依旧茫然。

“我是你小学第一任同桌啊。”我笑嘻嘻,看她还是傻愣着,便摊开右手手掌,“呐,天下还有谁有我这么长的生命线?”

她想起来了,“啊,是你!”

我的生命线很长,一路蜿蜒至手背,小时候幼稚,以为这和寿命有着必然的联系,于是吓得她天天用指甲去掐掌心,人工制造出长长的生命线来,又怕疼,每每掐得掌心泛红,又疼得泪花涟涟。

她是我最强烈的对比。

她白皙明亮,我肤色黯淡;她有柔顺的长发,我的自然卷像稻草;她戴眼镜,我没有(后来近视了还是坚决不戴);她总是井井有条,我老是忘记带课本作业补课费;她值日负责擦玻璃,我永远是垃圾分拣装袋;她的数学试卷永远是满分或接近满分,我的数学试卷永远不及格;她的毛笔字练习册描红描得像印刷品,我的封面上滴了两团大黑墨……

就是这样的对比,以至我的生活永远都在“你看看人家×××”的责问中度过。是的,我每天都看她,她就在我的身侧,连午睡都是美丽的,她的背柔软地弯下去,像一只猫。而我,小时候精力异常充沛的我,午睡时就趴在窗台上看来往的西瓜虫,用手指轻触它们,笑看它们惊慌地团成球,然后捏起来用力扔向远处的花圃――在这里爬行,很容易被男生一脚踩烂――当然这个救援活动也得趁我的公主同桌睡着才成,不然她看见了铁定要哭的,她最见不得虫子。

我记得有一次我在家里撞了门流鼻血不停,于是当天早晨的值日没有来得及去做,我塞着棉花冲进教室的时候,看见班主任叉着腰在那里等我。

头皮正发凉,班主任指着我可怜的鼻子叫嚣:“流鼻血就可以不值日么?人真是越懒越懒啊,好胳膊好腿儿的,怎么就不能值日?你知道是谁帮你扫那些烂叶子的,是×××呀!你看看人家,心脏瓣膜受损,那么不能运动的,还早早来,看你没来还替你做值日,你流个鼻血算什么!你害不害臊?害不害臊!”

我杵在原地。手里攥着书包带,又不敢有大动作,只用力攥着。

全班都盯着我,我是没良心的偷懒小孩儿,害得善良的公主受苦。我还没来得及害臊,还没来得及想是不是有资格流眼泪以示忏悔,是向同桌说谢谢还是对不起,班上倒先骚动起来,“呀!×××哭了!”

我的公主同桌赶在我之前哗啦啦地落了泪,又发现大家都看过来,赶忙把脸埋进臂弯里。这一下班主任慌了,连忙冲过去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是不是累着了,全班的注意力都转移,我咬着嘴唇站在门口的角落里,偷偷地缓了口气。

只是我瞅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她,实在不明白,我是被责备的,她是被夸赞的,我的小公主啊,我还没有哭,你在哭什么呢?

我必须承认,那一刻我是讨厌她的。这样子惺惺作态有什么意思呢?你已经得到了全世界的宠爱还不满足吗?

我回到座位,半天没说话,想想我这个坏小孩确实没什么资格使性子,就转过去,“哎,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哭了。”

她拿纸巾擦干脸,说:“对不起。”

我傻在原地,她眼睛还红红的,“我帮你扫地并不是想……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老师一边骂你一边夸我……我知道我不该……但还是觉得……很难过……因为……因为我……”眼泪又漫上来,拿手去抹,纸屑子粘在颧骨上。

四年级的我好像突然就瞬间成熟了,记忆里我很优雅地替她摘掉脸上的纸屑,用最温柔的声音说:“没关系,我知道。”

我帮你扫地并不是想邀功,我知道你不是故意偷懒没有来,老师一边骂你一边夸我对你来说很羞辱,我知道我不该这时候哭,但还是觉得我好像做错了,很难过因为我不想弄成这样的局面。

我都明白。

后来我们常常在一起写作文,我们都是一写就停不下来的,五年级可以往1000字上飚,通常大家都走了,只剩下我们这一对同桌。

我也不知道我会为这个文弱的女孩子做什么,在小孩子的心里,她理应是我抵触的对象。

但那天我们留下写作文,那个高年级男生拿着把美工刀推出长长的刀刃在她脸周围晃来晃去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眼睛里的恐慌。那个男生逼问,让她昨天在校门口等他,她为什么没有等,扬言要划花她的脸。

这是男生几近胁迫的喜爱,向电视里学来的烂招,但那个时候我们不懂,只知道害怕。

她的心脏是不可以被惊吓的,高速跳动会造成瓣膜回血错乱。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伸手和那个男生夺刀。我想我用尽了当时全部的力气,男生也被我震住了,争夺中霎时的恍惚就会让局势扭转。

我觉得疼因为虎口有条小伤,而男生的惨叫声整个校园都能听到。我把长刀夺过的瞬间划开了那个男生的手掌,那是新刀,伤口将近十厘米长,极深,后来知道甚至割断了肌腱。他痛得一扬手,奔涌出来的血溅了我一脸,在白墙上画出绚丽的花火。

我抹掉脸上的血,回头看见她捂着胸口,缓缓地蹲下去。

结果真是惨烈。

三个人被推进了抢救室,同桌是心脏呛血起搏困难,男生是伤及动脉流血过多已经昏迷,而男生的妈妈情急之下也昏厥过去。

我一个人和一大堆校领导平静地站在手术室外面,脸上衣服上还有血渍。我抬头望着红红的手术灯,我想那一刻开始,我的人生就不一样了。

我同普通女生拉开了远远的距离,不再是被骂不会哭,不是敢捉小虫子,不是不怕黑,而是――

而是全校看见我都会说:她杀人了,差点杀了三个!

如果一定要说给我带来了什么益处,那么,临危不惧,顽强自立,勇敢正义,是那个时候养成的吧。

10岁冒点儿头的小姑娘,在红彤彤的“手术中”的灯下面,告别了眼泪。

而那个文弱的小公主,此时已长成了美丽的少女,六年未见,气韵还在。

出地铁我们步行了一段,她顺利地考进一等学府,书包里还背着大学预备教材,这一点也令人不意外。

而我跟她说,原本要考一流的戏剧院校学戏剧文学的,但因为高考两分之差失之交臂,所以决定复读,明年再考一次艺考和高考。

她惊愕,“那很辛苦而且风险很大……”

我点点头,“我考虑清楚了。”

她侧了侧头,说:“我以为,你以后会变成那种,在外面混的,嗯……电发啊,叼支烟,呵呵。”

我失笑。

“可是,你没有,你看起来又文静又知性,我想,你没有变得外表勇敢,那一定是内心勇敢了。”

然后她停下脚步,认真地说:“谢谢你,当初那样地保护我,虽然我们没有再联系,但我这些年发现,那种奋不顾身的保护,一生遇不到几次。”

我温婉地笑了。

她依旧淑女地拢了拢发,“以后,有什么心愿?”

我说:“事业有成以后,和相爱的人一起乘坐新干线去看一次花火汇演。”她眼睛亮了亮,笑若夏花,“我还以为……果然,终究逃不了女子的心性。”

是。不管我们走的是什么样的路,在心里最深处的希冀,永远大同小异。差别只在于,有没有接受希冀落空的能力。

她扬扬手,“后会有期。”

我说:“后会有期。”

愿我们,殊途同归。

发稿/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