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院

时间:2022-10-17 04:31:19

他把房间布置成一个巨大的橘子的内部。我站在橘子里,我成了橘子核。

1

1月的下午风有点儿大,还下了雪,公司里爱搽桃色口红的前台小姐给我打了个内线电话,她说:“卷毛,有一个男人要找你。”她声音迷蒙,听起来是捂住了话筒。她为什么这样神秘又这样紧张呢?这个奇奇怪怪的赵蜜鸥。

我照了照镜子,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卷毛。板栗色看上去呆呆的,所以,发型师要我挑染一点点儿橙,坐在火星人脑壳似的红外线帽子下,把头发蒸得很光滑很有滋味的样子。有点儿假吧?我一边下楼一边想,像深色的方便面吧?我继续不自信:他会满意吗?

三脚两步,我窜下楼去。找我的男人正在门口的沙发旁站着。他整洁英俊的外貌,让我无缘无故很有面子。他手里拿着一次性纸杯,里头是热气腾腾的茶水――我们倨傲的前台小姐赵蜜鸥竟然把私房茶叶给他喝!看来,一个人确实可以靠外表得到别人的另眼相待。

这个男人对我说:“今天我来检查你的发型,我可是特意抽时间过来的呢。”

他碰了一下我的头发,他的手指在收回去的时候刮到了我的脸。那个细微的触感很难形容――就像是最柔软的丝,经过了很光滑的瓷,一点儿痕迹不留,但是美妙无双。

2

我跟他是在我师兄的婚礼上认识的。他是我师兄的上司,我是我师兄的前女友。

明白了吗?

2006年元旦,是个星期天,师兄结婚了,这意味着我被彻底甩了。而我执意来参加那个黯然神伤的婚礼,我没那么伟大,我来的主要目的就是伺机报复。

我特意坐在师兄同事那一桌,一杯一杯地自个儿灌着小酒。师兄的同事都挺难过地看着我,转过头又都挺开心地看着台上行礼的新婚佳偶。他们矛盾的心情我能理解,就像能理解他们穿硬邦邦的毛料西装黑皮鞋白衬衫,是在职场工作多年身体已经变得僵硬的缘故。僵硬的人是没有信心穿T恤和牛仔裤的。多么像吊唁啊!我胡言乱语起来:“其实,做喜和做丧没什么区别啦!不过都是虚伪的热闹!”我又说:“结婚有什么意思,男女互相包租而已。”我把“包租”两个字说得很重,唾沫星子溅到了谁的酒杯里。有人不耐烦地说:“得啦,得啦,小朋友你算啦!”可我说得更起劲了:“婚姻是长期的!”周围就有人吓傻了,自动把耳朵关起来。也有人开始去洗手间。有人一根接一根抽闷烟。我继续说:“真悲哀啊!悲哀的世界啊!”终于,一个低沉的声音对我吼:“你滚出去!”

我仰起脸,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坐在我旁边的男人勇敢地与我对视。小样的,是你吗?我站起来:“你说谁?你让谁滚出去?”

就这样,我在师兄的婚礼上撒起了从来没撒过的泼,丢了我22年来的老脸,唧唧歪歪地揪住那个男人的衣领子,反复地问:“你让谁滚出去?我为什么要滚出去?”

师兄和新娘在台上接吻,戴戒指,喝交杯酒,互诉恋爱历程;我在地上打滚,哭闹,造反,踢伤了几个想拉我起来的人的小肚皮。师兄和新娘大礼已成,众人鼓掌;我脚跟离地,身体被旋转了180。,扛在了某人肩头。在鞭炮声中,师兄和新娘向大家道谢,我被陌生的男人运行李一样运了出去。

春天的十字路口,阳光底下,白槐花刺鼻的香气弄得我打了7个醉酒的喷嚏。男人看着我,忽然决定笑了。他不再凶了,和颜悦色地开劝:“有什么不开心,别在这儿闹呀!人家正结婚呢,一辈子也就一次呀!”

“屁!你懂什么!”

“我不懂什么,但我起码知道,他和你分手,不全是他的错。你看看你现在这个熊样,才多大啊你,就梳这种老太婆的发型,你看看你多丑!”

“滚!”

“啊,你报复我啊?行,我滚。不过,在我滚之前,我想告诉你最好去换个发型,买点儿新衣服。真的,你会好起来的,会开心的。你挺漂亮的,漂亮的女孩应该开心一点儿。你在哪儿工作?过几天我去你们公司检查,你要是还没变,我就揍你。”

这个发誓要揍我的男人没食言,今天他真的出现在我公司的门口,伴着一肩碎雪,清凉冷风,还有一个多情的微笑。他开8万元的小标致,小车擦得锃亮,车里挂着一只橙色毛公仔,真不知道他从哪儿买来这只丑八怪。

“还想揍我吗?”

“得给我时间考虑一下。”他放下茶水,对赵蜜鸥比一个感谢的手势,然后对我说,“要不,一起吃午饭吧,我考虑事情挺慢的。”

3

我们在四菜一汤和两杯鲜榨果汁之间,讨论了“女人当自强”问题。他对我说:“感情就像流水。你即使站在河中央,也无法挽留它逝去的脚步,所以,你应该尽量让自己快乐,这才是你应该做的。”

我听得鼻头发亮。我说:“你是学哲学的吧?”他摇摇头,用手比了一个拿毛笔的姿势:“我是学美术的,画国画。”

“可是,你却在地产公司……”

“地产公司搞设计的。”

“师兄是学经济学的……”

“女孩,你不知道总提你师兄会令我不悦吗?”

他的大眼睛度数真足,像200瓦的灯泡晃着我,我无处遁形,我变乖了,不吱声了。

“其实你挺可爱的,就是别自找苦吃,别傻,人一傻就不可爱了。”

他的暗示我懂,我心里有点儿高兴,但我不想告诉他,因为我不愿意和前男友的同事、熟人、朋友发展一段新感情,那样挺别扭,3个人都尴尬,不是吗?

他忽然说:“别怕,没关系的。”

“你说什么?”

“我是说,汤里有一只小蚂蚁,你不要怕,我们换一盘。”

他意味深长地对我笑了。如果那天中午有人给我们做一个智商测试的话,我猜我一定交白卷,而他能胜出我200多分。他绝对是个情场老手,聪明得体,无往不利。他知道女孩们爱听什么话,想干什么事,有什么小主意。他太强大了,我抵抗他就像弹尽粮绝的士兵对付一架核潜艇那么自不量力。

4

赵蜜鸥一个劲儿问我他是谁,最后我告诉她,他是地产公司设计部的经理。“他追你?”赵蜜鸥激动得炸了锅,眼睛都绿了。明知故问吗?赵蜜鸥,我点点头。小小虚荣心在那天早上签到时,在和我同岁的赵蜜鸥面前,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春天了啊,春天是应该恋一场爱了吧?闷骚可没什么意思呢!

他会在一些没有约定的中午到来,在一楼等我。

他开车的时候不经意地问我:“我车里这个毛公仔,是你设计的吗?”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呢?这个像金鱼又像红薯的东西确实是我设计的,据说很不受欢迎,销售部生我的气,老板面对成堆的退货宣布扣我工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那阵子鄙人失恋,失恋的女人,你们知道,她们是很容易变态的。

“我很喜欢这只变态的小金鱼。”

他说话总是一下子就说到点子上,就像阳光恰当地照到雪上,雪没有化,但松软了。我心花怒放,心松得像是散了橡皮筋的小短裤,羞耻都不顾了,我说:“你真好!”

天气很暖,我们在加油站等加油,前面排了好长的队。我跳下车去活动手脚,在便利店里看到一套两支的牙刷。从小我就喜欢买家居日用品,那套牙刷在沃尔玛要7.5元,在便利店却只要6.3元。我好想买下它,一盒两支,情侣装,并且是橙色的。我是多么喜欢橙色啊!

可是,我担心他误会我,我忍着不掏钱,不买,只用眼睛把牙刷蹂躏了半天。

车子加好了油,他说我们不如去看个电影。老老实实看场电影没什么的,只要不摸我手,不搂我肩膀,别亲我嘴。他开车带我越走越远,不知不觉我们到了市郊――这儿没有电影院呀,连卖盐水花生的小贩都没有,连卖糖炒栗子的农村人都没来。他下来替我开车门,绅士风度地微微躬身:“小姐,请跟我来。”我像只受惊的小母鸡,一个人发出10个人的噪音,尖声问:“电影院在哪儿?”

电梯到了12楼,他拿出钥匙打开A门。进门之前他说:“如果你不喜欢这里,千万不要告诉我,我会伤心的。”

他推开房门,于是,我看到200平米的大房子,全部涂橙色油漆,挂橙色窗帘,吊橙色大灯。学画画的人就是不一样,他把房间布置成了一只巨大的橘子的内部。我站在橘子里,我成了橘子核。我激动地看到地上、桌子上、窗子旁边,甚至天花板上,全挂满了透明的塑料袋,每个袋里都有一只娴静的金鱼,它们像是专心为了配合我的到来才发育得这么肥美俊俏。而橙色的沙发前面是家庭影院。画面开始了,《情人》原版碟,女孩搽橙色的口红,戴呢帽,缓缓地对黑色小汽车里下来的男人说:“我不吸烟,不要客气,谢谢。”

“我不敢告诉你我爱你,但我为你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他说。

在我23岁这年的初春,有一个男人为我造了一间橙色的房子,他让我眼里涌着傻乎乎的泪花,激情贲张地扑进他怀里。我想,这房子起码得用一个月才能弄好吧,那么,一个月以前,他就在为我蓄谋这橙色的世界了?哎呀妈呀,那么,他对我是一见钟情?

第二天一早,我和金鱼一起醒来,他已经离开房间去上班了。在卫生间我发现了橙色的情侣牙刷,他是7.5元还是6.3元买的呢?我激动得错拿了男式那一支,刷了一嘴疯狂而幸福的泡沫。

5

我恋爱了。恋爱使我变得更笨了。全季度设计的玩具我一个都没得奖,因为它们实在太太下作了。老板对我咆哮:你会教坏小孩子的!你,你你你……”像是要中风了似的。

我在制版间里不动声色地画版,他的声音从我的左耳朵排队进来,从我右耳朵排队出去,一个也不滞留。

恋爱就是好,我眼看就要被解雇,但我一点儿也不发愁。

而与此同时,我发现赵蜜鸥也变了。她总是在煲电话,以至于外间电话打不进来。在2006年2月14日的早上,赵蜜鸥霸住电话,令我很生气。我下了楼,抢过她的电话,对话筒里那个人说:“请你们不要占用公司的电话线聊私事!”那边没有收住声音,我愣了一下,这个声音……我又愣了一下。

花店送来桃色的玫瑰,俗气。赵蜜鸥却美滋滋地接了过来,当成宝。

而楼上,我收到橙色的金盏菊。

2月14日傍晚,他在公司门口等我,他对我说:“走,我们看电影去。”看电影已经成了另一件事的暗语,赵蜜鸥是听不懂的。临走前,他又对赵蜜鸥比一个感谢的手势。在几天以后我知道,这个手势,也是另一件事的暗语,我是看不懂的。

――他来公司楼下等我,顺便和公司前台的漂亮小姐调情。两三次,她那简单多情的心就被他的风度翩翩俘虏,她不在乎他和我的“逢场作戏”,只要他对她是“真心真意”,哪怕他们的相会只有一杯热茶的工夫,但她并不介意等,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耐心。

那天晚上,我昏睡在橙色房间的地毯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在世界的另一端,有一间桃色的房间,赵蜜鸥以同样的姿势睡在地毯上,并且使用桃色的情侣牙刷。

我的心一点点儿凉了。我没什么大智慧,但是,我没法不识破这个漏洞百出的男朋友其实是个采花大盗的事实。

6

一周后,我跟踪成功,看到赵蜜鸥和他在加油站加油。便利店里的牙刷卖掉了橙色,补进了桃色,赵蜜鸥在标致上的时候,毛公仔被摘掉,换上桃色的KITTY猫。

傍晚,我在街边打了一个电话给师兄,他正在自家厨房烟熏火燎地炒菜。我问他是什么菜,他说是回锅肉。我想像着师兄和他爱人一起吃回锅肉的情景,味道很好吧!嫉妒心使我没教养地开骂,师兄没回嘴,大概认为我对他念念不忘。对他变相地赞美。其实,师兄是个老实人,对他发飙不是我的本意,和他分手也确实不是他的错,而是我长大了,我们不再适合了。有关师兄,我已经彻底想通。有关于他,我却想不通。

地产公司的大设计师拥有多处房产,很可能此时他是在他桃色的房子里,跟一个喜欢桃色的姑娘看电影,这次是看《桃色》?

我让师兄告诉我他是不是一个花花公子。师兄只是说:“别惹他,也别被他惹到你。”

行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我打电话给他,问:“你爱不爱我?”

他说:“爱啊,明天看电影。”

好的,看电影,我喜欢看电影。第二天,辗转来到城市腹腔的批发市场,嗬!汽油、柴油,还有各种敌敌畏,什么都有。

我拎着一桶汽油,等在12楼A门的门口。汽油会像春天的大雨泼在他身上,打火机会在瞬间点燃火苗。他会像一块牛油一样吱吱吱地融化,死掉。我让你还看电影!

我坐在他家门口,抽一包橙色的DJMIX,眼睛盯着电梯。10、11、12,电梯到了。我缩紧了自己,提起了汽油,拧开盖子,运足了力。

电梯门开。

走出来的却是邻居一家3口。小朋友正在吃彩色棉花糖,他母亲说:“宝宝,给阿姨一颗。”又对我笑眯眯地说:“大家是邻居,以后多关照呀。”

那天晚上,我拎着一桶芳香四溢的汽油,含着一颗橙色的棉花糖,站在冰冷的电梯里。电梯下行了,从12楼笔直而下,瀑布一样,当中没有停格,我就这么从冲动的12楼下到了平静的一楼。而后,在大厦门口同时挤过来3辆抢生意的出租车,师傅们都冲我招手,喂!走不走啊?

我坐进其中一辆。

远远地,我看到他的标致正向大厦门口驶来。车上橙色的毛公仔一晃一晃。KITTY猫不见了――他得特别当心,才记得住这一处处的细节,不弄混,不出错。

应该说,直到2006年春天,我这个发育迟缓的笨蛋才彻底成年。成年的教训是以一记烟疤作为标志,自己烫在自己手腕上,让我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有了成年的记号,也就再没有任何借口说自己命苦,上当受骗,被坏人害。这种句子不应该出现在成年女子的词典里,我必须为我的行为负责。

那晚他急匆匆走进电梯,去和橙色的空房间约会,挺销魂吧!我想起了他初次替我打开那橙色大门时的样子――那一天,他给了我多少惊喜啊。就算爱情是假的,他给我的开心却是真的,这么一想也没什么了,真的没什么了。

我把汽油丢进了路边的垃圾筒,拿出手机,删掉了他的电话号码。我原谅他吗?不。但是,我必须原谅自己。

我站在马路中央,车辆像流水经过。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像流水,经过了就无法挽留它的脚步。比如,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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