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飘来了那段琴声

时间:2022-10-16 07:16:00

“她以她的死亡,证明了她对你的爱,证明了我这么多年来的举动,是一场彻底的破坏与毁灭。”

我一直都记得那个午后。女孩子坐在我的旁边,微微皱着眉头,对我说:“老师,我没有学会。”我说:“好,那么我再示范一遍给你看……”

我的手刚在琴键上弹下第一个音节。门铃响了,我的女学生跑去开门,我听见她说:“桑宜,你来了?”

我的视线望过去,是一个玲珑小巧的女孩子,尖削的下巴,黑如深潭的眸子看过来,像是有一粒细小的火种,劈啪一声,在我心里燃着了。她朝我走过来,有微微探询的好奇的神情。她身上是一件雪白轻薄的白色宽衫,钉了细粒的包布扣子,黑色的布裤子。不知是哪里买来的衣服,穿在身上竟然是如此合身妥帖,明明是极简的黑与白,套在她单薄羸弱的骨架上,竟似有了某种莫名的风情。但她好似对自身的这种美好浑然不觉,只是圆睁了漆黑的瞳仁,看着我,眼里有种怯怯的惹人怜爱的神色,她轻声说:“你……是程语的钢琴老师吗?”

我还未来得及回答,程语便趋身一步上前抢答:“是的。”话语里有种冷冷的高傲。

我是觉得程语一直都有些淡漠和倨傲的,也许家庭条件很好,父母又常年在外忙碌,便养成了她有些乖僻冷淡的性格,我来做她的钢琴家教已经一个多月,她都始终没给过我什么笑脸,话也很少。她在音乐上,委实不是天资聪颖的学生,但她父母的初衷,也并非是让她在这方面成名,而是当做一种熏陶罢了。

我说:“要不要一起学一会儿?”

桑宜偷眼看看程语,朝我抿着嘴微笑一下:“不用,我在旁边听你们弹。我很笨,一时半会学不会的。”

那个午后,有细小的风吹进来,卷动了白色的帘子,桑宜靠在窗边,专注地听着我弹琴,如水的音乐声流淌在四周,连程语都似乎被感染了,她完整而流畅地弹出了一直以来都没能弹好的一段音乐。她第一次朝我露出微微的笑意:“老师,我弹得好吗?”

我觉得,那是因为桑宜,那个美好玲珑的少女。

我每周教程语两次钢琴,一个月中,总能见到几次桑宜。

但程语的脸色,似乎越来越难看。有一次换她弹,她忽然摔了钢琴盖子,大声说:“我很烦,不想弹了。桑宜,请你出去。”

桑宜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半晌,有大颗的泪珠涌出来。那刻的桑宜,柔软脆弱得令人怜惜。她不发一语地走掉了。听见门轻轻地关上,我的心忽然有些抽紧。我说:“程语,对不起,我不能再当你的音乐老师了。”

“为什么,是因为桑宜吗?”程语冷冷地看着我。

我不答话,只是合了琴盖,收拾我的东西,然后出门。桑宜居然并没有走远,她坐在旁边的一个小石墩上,神情迷茫。

我唤她的名字:“桑宜。”她抬头,含泪带笑地看向我:“老师。”

其实我那时不过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也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桑宜亦正在一所大学读大学一年级,我们的年龄,不过相差两岁而已。她实在不用叫我老师的。吹落了一朵在我的肩头。

程语却来找我了,她到我的宿舍楼下,约我出来谈谈。

她表情里依然是那种冷漠,她说:“你不了解桑宜,她家境贫寒,为了贴补家用,她很早就去酒吧推销酒水。现在在大学里,她又很快搭上了一个年龄比她大许多的男人……”

我打断程语的话,说:“程语,你不要再说了,我相信自己的感觉。”

程语气恼地说:“难道我会骗你吗?我有什么理由要骗你?”

我看着程语,冷冷说:“因为,你没有桑宜漂亮,你嫉妒她。”

程语的神情,在那刻又变得高傲起来,她一字一顿地说:“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清楚桑宜的真面目。”

她跑掉了。她实在不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连跑起来都显得笨拙。我不知她为什么要来对我说桑宜的坏话,也许在她心里,她不允许有人比她优秀吧。

但,我还是问了。我约桑宜出来,问她:“你是否去酒吧做过事?”

桑宜竟是坦然地点头:“是的,我去做酒水推销,因为生计所迫。”

“那,有一个老男人找你吗?”

“是的,是我以前认识的酒吧老板。他还想让我回去做。”桑宜低头,“不过,我已经拒绝他了,因为,我……爱你。”

她那坦然的态度,竟让我自觉委琐来,我深悔自己不该这么去问她的,她那漆黑的眸子注视着我时,我觉得自己根本是不该动摇对她的爱的。我握了她的手,说:“桑宜,我会多找几份家教的,你不用这么辛苦。”

找家教的事竟是出奇地顺利,有两家人找我,都开出了不错的价格。我跟桑宜的生活,还过得不算太差。后来听桑宜说,程语出国了。她们也失去了联系。

毕业以后,我留校任教,桑宜也找到了工作。我们很快结了婚。

在我任教两年以后,被公派去法国深造。我跟桑宜依依不舍地分别。

我没想到我会遇到程语,我去听一场音乐会的时候,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发现是程语,她瘦了,也白了些,却还是不漂亮,那种隐隐的骄傲还在。我请她喝咖啡,她问我,你跟桑宜的婚姻生活幸福吗?

她知道我结婚了,并且是跟桑宜。我笑着回答她,是啊,很幸福。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问我,我过两个月就回国了,你有什么托我转交给桑宜的吗?

我听桑宜提起过她们多年以后的再次见面,桑宜说程语依然很尖刻,总是试图找出我们婚姻的漏洞来。但桑宜说,我的回答都是,我很幸福。

但是我没想到程语在那个夜晚拨通了我的越洋电话,她说,告诉我你的MSN,我给你看样东西。

是一张光碟,里面有一段视频录像。我的桑宜,正跟一个男人在床上疯狂。这是我从没见过的桑宜,她热情而奔放,像一头小狮子,发出嘶嘶的声音,腰和臀大幅度地扭动,像一条被叉住的鱼,奋力挣扎。汗水和液体混合在一起,他们的表情迷离而沉醉。

这不是我的桑宜,我的桑宜安静而柔和,她在中永远都是安静的,不会索取,不会如此疯狂,她甚至只有轻柔的微微急促的呼吸,不会如这样,像一条充满欲望的毒蛇。

我的汗水涔涔而下。

这不是桑宜,我对自己说,这只是一个长得很像桑宜的女子而已。

但程语的话在那头冷冷传来,这就是桑宜,一个从15岁起就混迹在酒吧、桌球室、地下小旅馆的肮脏女子,她喜欢把自己伪装得又善良又无辜,但其实,她根本就是一个很混乱的女子,她嫁给你,不过是因为你不了解她的过去。你去问问她住过的那条街,有人愿意娶她吗?谁不知道她的名声早就坏掉了?

程语还在说什么,但我完全听不见了,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些什么东西正在急速地掉转,朝我看不见的地方下坠……

我将桑宜堵在了屋里。那个男人跟程语住在一个小区,根据程语的指点,我飞回来的当天,就赶到了那个小区。

我一定要亲自证实桑宜是否出轨的事实。她是我在爱之初爱上的女子,她给过我所有对于安宁美好的期盼,我还记得新婚之夜白床单上绽开的那抹初红,桑宜脸上泛出的桃花般的羞色。这一切,都历历在目。她怎会是程语口中那个做过处女膜修复手术,打过三次胎的,滥交男友的桑宜呢?

正是凌晨,寒冬的风很冷,但我的心更冷。程语带路,我走在她的身后,我的心里有种巨大的疼痛,像是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我的灵魂。

我起初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的,我先打了家里电话,没有人接。我又回了一趟家,看到灯光的那一瞬间,我的心还倏忽暖了起来。我希望是程语捏造事实,桑宜正安静地躺在床上睡觉呢,或者是翻阅一本杂志,像以前的许多个夜晚一样。

可是,灯虽然亮着,家里却没有人,连被子也是整整齐齐的,没有任何动过的痕迹。

我跟着程语来到那个法国男人的门口,程语按了门铃,按了很久,没有人应。我急了,心里不知道有什么在翻涌,我攥起拳头狠命地捶门,大声叫着:“开门,开门!”

也许是我的暴躁惊动了四邻,很快保安赶来了。后来门开了,我们全都冲进去,那个男人衣衫凌乱,嘟囔着问:“什么事?”

这时,却听到窗外的一声惨叫。有保安凌乱的脚步声和大声的询问:“谁,谁在那儿?”

我自窗口探头望下去,是桑宜。千真万确是桑宜,她失去了平日的安静,低着脸,披头散发地歪坐在草地上,穿着一件男人的大衬衫,扣子没来得及扣好,敞出了半片雪白的胸。在夜风里,她的头发飘起来,像是诡异的电影。

她是在慌乱中让男人用床单拧成绳子,想顺着三楼的窗口爬下去。但是她失手了,没有抓住,于是摔在草地上。她的腿骨折了。

她住院一个多月,给我打过电话,但是我都没有接。

在她出院回家的那天,我将一纸离婚协议摆在她的面前。我记得她的表情,半晌没说什么话,只是抬头惨淡地冲我笑了一下。她问我,是否不能原谅她?

我说,不能。

我是那种有着爱情洁癖的人,一想到桑宜我就觉得脏,我不再想碰她,不再想提起任何有关她的事。也许有的夫妻,他们出轨以后可以互相原谅,但我不能,我的身体只能对一个人打开,而她,也应该是我的唯一。这是一种偏执的理念,但我无法改变我的坚持。

然后,她说,她要考虑一下,再答复我。

我第二天清晨再去找她的时候,她躺在浴缸里,那池水变成了深红色,桑宜安静地睡在里面,她永远不会醒来了。她穿着白衣黑裤,清简的装扮,就像我初次见她时一样。

办理完桑宜葬礼的一周后,我的信箱里收到了一封这样的信。

“请原谅我的自私。”

“桑宜与我是从小在一起玩到大的朋友,但她家境贫寒,而我又家境太过优渥,也许是女孩子都有着虚荣的心理吧,我拥有的,桑宜也想有。当她没有的时候,她起初是偷,后来是骗,再后来,她就去酒吧,去那些地方赚快钱。

我们越来越不一样了,虽然我的家庭条件很好,但父母与我沟通得很少,我的性格就有些乖张,又不善于表达。而她,却越发变得八面玲珑了,学会把自己装扮得很纯真,懂得如何取悦男人并与他们周旋。这些来自生活本身的磨练,让她也更加体会到真爱的不易。

其实我早已经喜欢上了你,从你到我家来教钢琴的第一节课起。我喜欢你修长的手指,好听的嗓音,还有看人时温和的神情。你有我喜欢的和煦感觉,如早春的阳光一般,不刺眼,却是那种散淡的温暖。而桑宜来找我时,我发现了她对你的那种特殊的感情,也许你也给了她这样美好的感觉吧。我就开始紧张了,我乱发脾气,我赶走她,在你面前揭发她的种种过去。但,你却依然一门心思地爱她,并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始终是记恨她的,我觉得如果我能跟你在一起,你身上的那种温和一定能够感染我,能够让我的青春不那么灰暗颓败,我觉得你是我需要的那扇窗子,会让我看到美好的风景。但桑宜抢走了这一切。如果是另外一个比我优秀比我美好的女子,我也许会黯然走开。但桑宜,她用伪装就轻而易举地骗了你,我十分不甘心!

我一直在关注着你们,直到你们婚后。桑宜也许忘记了我,也许根本不会想到我还关注着她。发现她跟我的邻居私通之后,我觉得我的机会来了。我一直都想证明给你看,我并没有诬陷她,也不是因为她比我漂亮而嫉妒她!我对你的爱是正大光明的,是无私的,我希望你过得好,而不是被一个虚情假意的女子蒙骗。

我想方设法拍到了他们的场景,然后发给你看。你果然与她离婚了。我觉得你终于认清了她的真面目,我长舒一口气。

但在她自杀的那个夜晚,她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她用悔恨的口气说起她年少轻狂放浪的那段时光,她说也许是她在欢场中碰到的男人都是孟浪的,因此她接受的方式,一直都是粗暴和猛烈的。而你给了她最好的爱情,却不能给她这种。于是在你走之后,在偶然的一个机会下,她出轨了……

她说她恨自己的身体,曾经有过那一些不能忘却的记忆。虽然她对你的爱是真的,但毕竟做了错事。她不是因为你的离婚而绝望,而是对自己产生了绝望……

但我那时不知道她起过自杀的心,我觉得她一直都是那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孩,即使与你分开,她也能很快找到替换目标。

可是,她以她的死亡,证明了她对你的爱,证明了我这么多年来的举动,是一场彻底的破坏与毁灭。

所以,请接受我深深的忏悔。我已离开,不再回来。”

信后没有署名,但我分明知道她是谁。

我推开窗,有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恍神间,我又听到了那年午后的琴声,我看到一个白衣单薄的女子,她漆黑的瞳仁里有惹人爱怜的神色。她说,不要为我的离去负疚,你给过我最好的爱情,这就足够。

这是她,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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