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之“契阔”词义考

摘要

回溯历代注释者对于“契阔”二字的释义，从文字本身和整体诗意的角度进行分析，进而以古代文献中的释例补充论证，说明在“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中“契阔”应释“离合”，而非毛亨传和郑玄笺所认为的“勤苦”义。

关键词

诗经；契阔　勤苦　离合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一章节出自于《诗经・邶风・击鼓》。历代注释者对于“契阔”二字的释义颇有分歧。最早的毛亨传认为，“契阔，勤苦也。”郑玄笺继承了毛亨的说法，并尝试将本章的诗意诠释为：“从军之士与其伍约：‘死也，生也，相与处勤苦之中，我与子成相爱之恩’，志在相存救也；‘俱老’者，庶几俱免于难。”既为军伍相约之辞，战友之间同生死，共勤苦，那么将“契阔”释为“勤苦”也就是说的过去的。然而，对于该章节的诗义，早在三国时期王肃就曾提出了不同的意见，认为乃是“言国人室家之志，欲相与从生死契阔；勤苦而不相离，相与成男女之数，相扶持俱老”，而对于“契阔”一词的词义，仍从毛说。宋代欧阳修《诗本义》肯定了王氏的说法：“《击鼓》五章，自‘爰居’而下三章，王肃以为卫人从军者与其室家诀别之辞，而毛氏无说，郑氏以为军中士伍相约誓之言。今以义考之，当以王肃之说为是，则郑于此诗一篇之失大半矣。”仔细品读《击鼓》一诗：“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不我以归，忧心有忡”，“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战士久戍边关思家之情显而易见，“死生契阔”一章理解为征人与妻室诀别盟誓之言应更为妥当，宋以后的注诗者也基本持此说法。

既然是久戍不归的征人回想与妻室诀别盟誓之言，其内容解释为“死生离合”当比“死也、生也，相与处勤苦之中”更合情理。宋以后的注诗者也多释“契阔”为“离合”：范处义《诗补传》：“上二章则为怨辞，下三章皆国人与室家相诀辞……盖契者，合也；阔者，离也……今所叹者果成离阔矣，不容我苟活矣！”杨简《慈湖诗传》：“诸儒皆曰‘契阔，勤苦也’,虽孔疏诸儒参定亦无考据。然则勤苦之义，特意之尔，盖谓军伍誓约，必推其勤苦之意。今谓与室家诀别，则契者，合也；阔者，阔远也。婚姻之初亲爱誓者，其死其生，其合而共处，其远而阔别，其想爱相悦之心有成无亏，有一而无二。”此外，还有释“契阔”为“隔远”或“约束”者，乃用词之偏义，如朱熹《诗经集传》：“契，与挈同。契阔，隔远之义……从役者念其家室，因言始为室家之时，期以死生契阔不相忘弃，又相与执手而期以偕老也。”严粲《诗辑》：“契音挈。今曰：‘汉书间何阔’，注云：‘久阔不相见’，则契阔为见阔之义也。”《经典释文》引《韩诗》云：“契阔，约束也。”以“离合”、“隔远”、“约束（即不分离）”释“契阔”似乎也皆合诗义，然清人黄生认为依诗句当以前释为最佳，其《义府・契阔》云：“今人谓久别曰契阔，本诗《邶风》‘死生契阔’之语。按诗意死生与契阔并对言，契，合也，阔，离也……言有生必有死，有契必有阔，此人事之不可保者。”今人钱钟书先生亦认为“黄释‘契阔’甚允”，并引苏武《古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及李商隐《行次西郊作》“少壮尽点行，疲老守空村，生分作死誓，挥泪连秋云”，印证《击鼓》中征人与妻子“死生离合”之诗意。

释“契阔”为“离合”，从文字本身来看也是有道理的。查许慎《说文解字》，“契，大约也。从大从。《易》曰：‘后代圣人易之以书契。’”，段玉裁注曰：“约取缠束之义。周礼有司约：大约剂，书于宗彝。小宰：听取予以书契。大郑云：书契，符书也。后郑云：书契谓出予受入之凡要。凡簿书之目，狱讼之要辞，皆曰契。引春秋传王叔氏不能举其契。按今人但于买卖曰文契。经传或契为，如爰契我龟传曰契，开也是也。又为挈字，如死生契阔传曰契阔，勤苦也。又契契寤叹传曰契契，忧苦也。皆取提挈勤苦之意也。” “契”当是指古代用来作为约定的一种物件，双方各持一半，合以为信，故其义为合也。《说文解字》：“阔，也。”“”，犹言离，远。在现代汉语中仍然还保留有疏远、阔别等词，因此阔在这里释为别离更合适。

紧承其后的第五章诗云：“于嗟阔兮，不我活兮！”是由回忆转到现实，感叹与妻室相隔遥远而难经相见，句中“阔”意为“远，远离”，誓言中的“契阔”释“离合”恰与之相呼应。古文献用“契阔”作“离合”之例甚多，如《文选・晋陆士衡（机）吴王郎中从陈梁作诗》：“谁谓伏事浅，契阔逾三年。”《宋书・刘穆之传》：“臣契阔屯泰，旋观始终，金兰之分，义深情密。”《梁书・侯景传》：“先王与司徒契阔夷险……义贯始终，情存岁寒。”

但是以“勤苦”义用“契阔”者亦不少见。如《后汉书・文苑傅毅传》：“先人有训，我讯我诰，训我嘉务，诲我博学，爰率朋友，寻此旧则，契阔夙夜，庶不懈忒。”《三国志・吴书・吴主（孙权）传》：曹丕对孙权言“若君必效忠节，以解疑议，登身朝到，夕召兵还，此言之诚，犹如大江。”裴松之注引《魏略》曰：“遂值先王委离国祚，殿下承统，下情始通。公私契阔，未获备举，是令本誓未即昭显。”此例“公私契阔”，指曹丕公要治理国事，私要料理丧事，很是辛劳。同书《韦曜传》：“历观古今立功名之士，皆有累积殊异之迹，劳身苦体，契阔勤思，平居不堕其业，贫困不易其素。”《文选・卢谌赠刘琨诗》：“五臣奚与，契阔百罹。”《晋书・儒林范弘之传》：“契阔艰难，夷险以之。”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居然成落，白首甘契阔。”以上诸例皆用“契阔”之“勤苦”义。对此，钱钟书先生认为是“‘契阔’承‘误’，歧中有歧”所致。词义的不断发展变化是语言发展的必然规律，“契阔”一词的多义现象是无可否认的，故而《中文大辞典》“契阔”条下，列有“勤苦也；犹言隔远久别；离合也；约结之义；犹言跋涉；流连也”，共计六个义项，在古代文献中，这些用法都是存在的。

综上所述，在《诗经・邶风・击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一章节中“契阔”应释为“离合”，偏指离散；全章诗意也应理解为征人与妻室诀别盟誓之言，而非郑笺所认为的军伍相约之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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