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言我心 第24期

时间:2022-10-16 10:08:48

在处处戒备的不毛之地上,怎能结出真诚的果实?

幸遇老乡

清晨五点,秦一璞推醒了妻子,在夏日清晨的凉爽中,夫妇二人走出了下榻的裕丰堂。古色古香的大门外,满目都是青灰色的栉比鳞次,青石铺就的小巷虽洁静,却狭窄得逼仄。

昨夜一家四口人好像是从北门进的城。秦一璞和老伴都是当老师的,放了暑假,一起奔北京看女儿。女儿大学毕业,在京都谋了职位,结婚安家,倒也遂心如意。小两口撺缀着,利用大周末,带着老两口,驾着私家车,出了北京奔大同,先看云冈石窟,再逛悬空古寺,一路上说说笑笑,倒也别有一种情趣。

城墙根下有一片农贸市场,晨起时光,人群熙攘,一片嘈杂。夫妻二人站在城门外,正琢磨着回旅店的路径,便见人丛中走出一位老者,年逾花甲,身材墩实,两手各拎着塑料袋,都是那种罢园下来的歪歪扭扭小黄瓜、茄子蛋之类。引人注目处,是老者身上的那身铁路工装服,上衣胸部还印了“京局”两字,中间夹了铁路路徽。

秦一璞看那路徽亲切,上前问道,老哥,去裕丰堂怎么走?老者住了脚步,不答路径,却笑着问,是东北人吧?秦一璞忙答,是,沈阳那疙瘩的。他故意强化了东北方言里的“那疙瘩”,老者听了,越发笑得爽朗,说奉天城,大帅府,老家来人啦!跟我走吧。

秦一璞用目光招呼一下妻子,急跟上老者的脚步,随手从老者手上接过一个塑料袋,挺沉,足有十多斤,再问,老哥,老家这话怎讲,听口音,您不像是东北人呀?

老者说,可我爷爷是呀。小鬼子闹事变,东北军一枪没放就撤进了山海关。我爷爷一直到死,还念叨着这事,说愧扛了那杆枪,还让儿孙们日后有机会替他回老家看看。

秦一璞闻言,忙从衣袋里摸出烟,说照这么说,我可得敬上老哥一颗烟,原来咱们还是老铁,铁哥们。老者接了烟,问这话又怎么说?秦一璞说,我在铁路中学当老师,我的那个败家娘们是铁路小学的老师,同吃大轱辘这碗饭,可不就是老铁。老者哈哈大笑,说我最爱听咱老家人说话,开口就逗人乐呵,你也是个败家爷们,对吧?

说话间,几人到了一个路口,老者停住脚步,指着巷子说,往里直走,就是裕丰堂。时候还早,怎么就急着回去?秦一璞说,旅店里还有两个孩子,说好了一块随导游去逛逛,过了中午就要往北京赶了。老者说,一人一百六,何苦花那冤枉钱?不就是想逛古城吗,跟我走,主要景点一个不落,我还能带你们两口子看看他们走不到的地方。秦一璞看了跟在身后的妻子一眼,说耽误老哥时间,不好意思呀。老者说,用咱们东北人的话说,外道了不是。别客气,跟我走吧。

老宋大哥

夫妇二人先给女儿打了电话,然后便随着老者一路而去,先奔了明清时期留下的票号“日升昌”。老者一路走,一路介绍,一点不逊色于那些生吞活剥了旅游资料的小导游们,进那票号时,入口处设了雪亮栏杆,工作人员也一脸严肃。可老者在前引路,说了声我的朋友,工作人员便颔首一笑,再不说什么。只是无端地受了这般礼遇和款待,妻子先有些不安,悄悄捅了一下秦一璞的腰眼,那意思是这门票钱总不能白省吧。秦一璞点头,表示明白。

接下,又去了市楼、县衙、城隍庙、文庙。看看时间还早,老哥带两人又往巷子深处走去,很骄傲地说,这回该带你们去看看一般人看不到的地方了。原来是去参观眼下还居住着寻常百姓的院落。

院门敲开,主人面上虽透着不情愿,但听老哥说东北老家来人了,参观参观,主人便立刻宋大叔、宋大哥地客气起来。秦一璞这才知道,原来这位老哥姓宋。

老宋带着两人登堂入室,指点着梁柱介绍哪根古来就是如此,又哪里做了更替改造,又让两人仔细观察精雕细刻的窗棂和砖雕、石刻,一再说明,这才是真正的古物。秦一璞心中慨叹,果然比跟在小导游后面走马观花有了更多见识和感触。

走了几家,秦一璞不想再让热心的老宋去惊扰居家人的生活,便委婉地将这意思说了。老宋也不勉强,说好啊,前面不远就是我家,到家喝口茶吧。秦一璞说,老宋大哥对这城里真是很熟悉呀。老宋说,住了一辈子,城里也就几万口人,再不熟,就是记性臭啦。秦一璞又问,他们怎么都对你这么客气呀?老宋笑道,遇上出门买不到火车票的时候,他们就想起我了,我没少帮忙。为人奉上半斤,人家总还八两,这个理儿,该不错吧?跟在后面的妻子听此言,在身后再一次捅了捅丈夫。

逶逶迤迤的,几人便进了一个阔大却杂乱的院子,院子里拥挤着许多有了些岁月的小平房。几人进了宋家的房门,是两间,里间有铺连灶的火炕。随着酸咸味道扑过来的还有女主人的责怪,“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知道回来呀?”宋大哥忙说,有客人,东北老家来的,快烧水沏茶。

可能是那声“老家来的”起了作用,正坐在地心切黄瓜条的女主人忙起身,秦一璞夫妇这才注意到,女主人是拖着一条腿的,抓了电水壶出去了。老宋说,摔过一跤,把股骨头摔坏了,不好治,耽误了。

既来了家,总要坐一坐。秦一璞妻子问,家里腌了这么多咸菜,大哥大嫂是不是还要卖呀?老宋说,就她这体格,怎么出去。都是小贩子来家,批发。秦一璞问,老大哥在铁路上干了这么多年,单位没给一处房子吗?老宋说,给了,在城外呢,才五十多平,儿子一家三口住。赶上动迁,小两口想再扩扩面积,我们老的,就再帮帮吧。

留信却留心

这般问答间,老宋从书桌抽屉里翻出一个小本本,又递过一支笔,说老弟,能不能把你的联系方式留下,以后,我真去了沈阳,还想和老弟喝喝“烧刀子”呢。秦一璞接过笔,在小本本上写了姓名,又写了手机号码。老宋也撕下一张纸,伏在桌上写,然后将纸条交到秦一璞手上,说以后你的朋友来平遥,有难处,就让他们来找我,我老宋保证不忽悠。秦一璞认真地看了那纸条,心中不由一动,宋北营,还有电话号码,字很朴拙,一笔一划都用了力气。他问,名字是你爷爷起的吧?老宋说,到底是当老师的,一眼就看出来了。秦一璞说,那你更应该早些去东北看看了,九一八博物馆就建在当年的北大营位置上。

趁着老宋去外间洗杯沏茶的机会,妻子把嘴巴凑到秦一璞耳边,低声提醒,这家的日子过得挺难的,人家陪了咱们半天,给留下点酬金吧。秦一璞点头,再一次表示明白。

喝了茶,夫妇二人起身告辞,老宋也不挽留,又跟了出来。秦一璞说,老哥把路指给我们就行。老宋说,这路三弯五绕,三句两句说不清楚,还是送送吧。很快,又到了当初指路时的路口,老宋停下了脚步,说:“一璞老弟,还有弟妹,咱们就此告别,只盼后会有期。”

秦一璞握住那只粗大的手,刹那间,迎着那张黑红的脸庞,心中陡生热浪,竟生出依依惜别的情愫。他把另一只手也压上,早备在掌心的两张百元票子便塞了过去。“老哥,不成敬意,小弟再一次表示感谢啦!”

没想,宋大哥怕烫似地急将票子塞回到秦一璞手上,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急扯白脸地说:“咋,想臊俺不是?没听说东北人也这样呀,怎么就只认了钱?”

老宋说完就走,扔下秦一璞夫妇呆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老宋走了几步,又立住脚步,转回身说:“知道我为啥陪你们二位走了这半天不?就为老弟主动替俺提茄子蛋。人心换人心,黄土变成金。再见了。”

老宋说完,大步而去,再没回头。在回裕丰堂的路上,夫妇二人不禁唏嘘感叹,秦一璞说,这是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啦。妻子说,人家辛苦了半天,给点回报也应该,等日后老宋大哥去了沈阳,我们再扯平吧。秦一璞摇头道,唉,这么想,不光咱们俗,也把老宋大哥想俗啦……

那一天,一家人回到北京时,已是夜深。第二天清晨,秦一璞独自去了菜市场,回来时小两口已经上班走了。秦一璞丢下菜蔬,去拖箱里翻找自己昨天穿过的衬衣,妻子说,我已丢进洗衣机了。秦一璞在一堆已甩干的衣物中揪出那件衬衣,便从衣袋里找出了一团纸糊,呆呆的好一阵说不出话来。妻子问怎么了?秦一璞陡然吼起来,洗衣服为什么不先翻一翻?妻子也喊,有用的东西你自己为什么不事先拿出来?秦一璞气得跺着脚喊,这是老宋大哥留下的纸条呀!妻子宽慰道,等他给你打来电话,不就又联系上了吗?秦一璞听妻子如此说,一股更大的火气直从心底窜起,他抓起桌上已为他备好的牛奶杯,叭地摔到地上,然后就冲出房门,站到楼道里,恶狠狠地吞吸起香烟了。

有些事,只能恨自己、咒自己。留在老宋大哥小本本上的那个手机号码,他在中间的某位上,将86写成了68,那不会仅仅是整日把诚信二字挂在嘴上的为人师者,一瞬间的鬼使神差吧?老宋大哥那么憨朴热情的一个人,当他一旦意识到一腔热诚换回的竟是防范与欺瞒的时候,还会再想方设法与他取得联系吗?W

责编/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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