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之奇 千古瞩目

时间:2022-10-16 12:49:22

古典诗词字数有限制而含蕴丰富,所以在选句下字上,要覃思深虑,一再推敲,使篇中有警句,成为星群之中的北斗,撑起诗词殿堂的梁柱,使读者不禁击节,拍案叫绝。而一句之中,又有警字,即所谓“诗眼”是也。古代不少诗家词人,因一字之奇名噪千古,传为佳话。今试就史上有名、家喻户晓的三例,谈谈个人的欣赏情趣。

宋祁《玉楼春》词中“红杏枝头春意闹”,关键在一个“闹”字。任换另一个字,就不够味了。就像福楼拜教导莫泊桑所谓的“这一个”。即使不管平仄(“闹”,效韵,仄声字),任意另从“浓”“满”“好”“到”诸字中择取一个取代“闹”字,也不行,那会使奇特化为一般,使全句、全词为之失色。那么,“闹”字的妙处何在?我以为:从“闹”字中,读者可以感到成群蜜蜂嗡嗡之声入耳,斑斓蝴蝶翻舞之色入目;杏花朵朵,芬芳之气入鼻;乍暖气候,吹面不寒,和风温气入体,凡此种种,有如酵母,酿成一团令人陶醉的热烈而富于生机的气氛。这种气氛就是“春意”的美好而充分的表现。我们还应该注意“春意”二字。“春风破红意,女颊如桃花”这两个佳句,也是好在“破红意”三字上。

一个“闹”字,关乎大局。有了它,全句活了,别的句子成了为它而存在的附庸了。我们可能忘记了这首词的牌子,也可能不记得其他的句子了,那也无关紧要,有这一个“闹”字,我们就心满意足了。诗词评论大家王国维高度评价它“境界全出”是慧眼独具、诗心交感使然。宋祁之后,诗人杨万里也有“海棠闹日不曾来”之句,可谓词家诗人,所感略同了。

我对这个“闹”字,不但欣赏,而且倾倒。

王安石有首七绝《泊船瓜洲》,第三句“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绿”字,也在诗史上大大有名,直到现在仍为人赞赏。作者为了这个字大费苦心,再三推敲。先用“到”,又改“过”,再改“满”,换了几个字,最后才决定用“绿”字。洪迈《容斋续笔》里述说了这个情况,这对于读者的欣赏起了先声夺人的很大作用。而我个人,对这个“绿”一直评价不高,觉得不能与“闹”字并峙。这“绿”字,在视觉上给人以色彩鲜明的感觉,在人心上,引起春意无涯的生趣;但我嫌它太显露,限制了春意丰富的内涵,扼杀了读者广阔美丽的想象。表现青春的典型景物,像丘迟《与陈伯之书》中的“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像白居易《忆江南》第一首中的名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静的红花、绿水,动的乱飞的群莺,对江南春光的描述,都是有特点的,美丽动人。如果不用“绿”字而用“到”或“过”,反觉含蓄有味些。春风一“到”或一“过”,上面句子里的形象就包括在内了,读者从“到”“过”中,可以想象出更多的东西。“池塘生春草”,并没点出“绿”来,“春草”当然是“绿”的。何况,“绿”字前人已先用过多次了。李白的“东风已绿瀛洲草”,丘为的“春风何时至,已绿湖山上”,白居易的“春岸绿时连梦泽”,用法全同,已不新鲜了。写到此处,忽然想到杜工部的《曲江对雨》中“林花着雨燕支(胭脂)湿”,题在石壁上,末一字模糊不清了,使他后辈几位名家猜谜似的,各为填充。坡填个“润”宇,黄山谷填个“老”字,秦少游填个“嫩”字,诗僧佛印填个“落”宇,找来杜甫诗集一查,是个“湿”字,皆大惊佩!燕支原是红色的,一沾水,它更显得“润”了,更“老”了(就是更艳丽了),更“嫩”生了,更“落”了(更见本色了)。老杜到底高明,一个“湿”字见精神,难怪一字之奇,千古注目。比照着看,王安石诗句里不用“绿”而用“到”“过”字,不更蕴藉一点,给人想象的余地不更宽广一点吗?

坡有首《有美堂暴雨》,也是大有名的。其中“天外黑风吹海立”一句中的“立”字,使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逢人辄道。但读到古今谈“诗眼”的文字中,甚少见到提出这个“立”字来,我大为不平!我觉得,这个“立”字可与“闹”字抗衡,看作两峰并峙。我极欣赏《七发》里观潮一段,气象宏伟撼人,比喻美好如珠,声韵使人心摇而神驰,读了之后,岂止令一个患高度神经衰弱的“太子”“霍然病已”?扩心怀,长壮志,千古之下,作用大焉。但是,观潮的长篇描绘,至矣尽矣,而东坡的一个“立”字,却有胜百千言之伟力!

“立”起来的大海,像一个力大无穷的巨人,使人惊,使人骇,气象之大,境界之高,令我钦仰而叹服东坡崇高的精神,“如海”的才华和他手中的那一枝如椽大笔。即使诗圣杜工部《秋兴八首》第一首中的“江间波浪兼天涌”,也应该让它三分。

这个“立”字,可谓千古挺出,与“闹”字可以比美,而“绿”字则不能与之三足而鼎立。

(选自《文史知识》编辑部编《怎样鉴赏古诗词》,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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