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余生,和你“相爱相杀”

时间:2022-10-15 06:51:18

那种可以热烈拥抱的温暖感觉,让落落整个人都变得明快起来,仿佛周身被阳光笼罩。

【一】

13岁之前,落落有过一段锦衣玉食的好时光。在20世纪90年代的小县城,她的父母早早“下海”经商,富了起来。那时候落落,出门穿着娃娃领加蕾丝边的白衬衣,脚蹬黑色丁字皮鞋,皮鞋里面配着白色木耳边的长筒袜,偏偏又长着一张人见人爱的脸。

直到有一天,她在正午的阳光里酣睡,姥姥哭喊着来敲门,所有美好都从那一刻被按下了休止键。

原来父母去深圳洽谈生意,疲劳驾驶路上撞死了人,母亲也在车祸中身亡,父亲被警察带走。

一瞬间,她感觉天都塌了。

天地之间,她忽然变成了一株孤零零的野草,随风飘摇,心里巨大的伤口,汩汩地往外流血,仿佛没有尽头。

然后就在母亲葬礼结束后,她放学回家,看到门口坐着两个人。那是落落第一次见到她。她朴素的衣服,背后梳一条长辫子,脸庞有两团风吹日晒留下来的红。

“落落,我和叔叔是来接你回家。”

听到“家”这个字眼儿,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天地之大,她以后还会有家吗?

她摸了摸落落的头,无限怜爱地说:“大姑娘了,哭啥啊?以后有我和你叔叔吃的,就少不了你一口。”

就是这句话,在往后悲凉的岁月,变成了她心里最坚硬的一块石头。

【二】

落落跟着他们来到这个城市边缘,一幢破旧的居民楼里,楼道间杂乱无章。

打开房门,仿佛一抬手就可以够到天花板,头顶三叶风扇吱吱呀呀。她招呼落落坐下,落落瞅了一眼破了皮的沙发,用小布头挡着却还是露出了一角破旧的海绵。这样的房子能住人吗?她皱皱眉头。

这时里屋走出来一个小男孩,又黑又瘦,穿着不合身的罩衫,刚刚八九岁的样子。小男孩怯生生地叫了她一声“姐姐”。她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把落落安顿好她就开始做饭,厨房小小的,刚够一个人转身,却被她擦得锃亮,每一格灶台的瓷砖上都闪着洁白的光。她腰间围着洗得发白的围裙,上面还自己手工缝了一朵花。

不一会儿,一碗碧绿的丝瓜鸡蛋汤、一盘炒青菜和一个青椒炒肉丝端了上来。吃饭时大家言语都不多,弟弟要去扒拉青椒里的肉丝,被她阻止了,她把所有的肉丝都拨到落落碗里。

【三】

落落经常会在梦里想起母亲,常常会在夜里哭醒。她便会在半夜披着衣服来到落落床边,将落落抱在怀里,轻轻安慰着。

落落也曾经常将她和母亲做对比。她话不多,衣着简单朴素,说话细声细语,在纺织厂做女工。

母亲的美丽则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母亲安排她所有的生活,连出门穿什么衣服都替她做主。那时候的她急于摆脱母亲的束缚,现在想来那种束缚却是无比的甜蜜和疼痛。

一家人的生活也因为落落的到来而更加紧巴。有时候她也会因为日子难挨抱怨几句,看似不经意,却都被敏感的落落看在眼里,小小的落落愈发打定主意要将这里当成暂时避难所,总有一天她走出去就永远不会再回来。

为了贴补家用,她下了夜班还要出去帮别人织补衣服,有时候会推个小三轮出去卖水饺。周末生意好时,她也会带上落落,走街串巷地吆喝。

小城就那么大,碰到旧日同学的概率太大,曾经锦衣玉食的公主如今落到要到小街上讨生活,每当这时,落落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她偏要带落落去熟人多的地方,每当这时落落都会愈发想念母亲,心里就有了别样的滋味。日子久了,这些异样的滋味和她偶尔的抱怨都成了一根根软刺,隐隐地扎着落落的心。

【四】

父亲由于事故重大被判入狱8年,他和母亲的积蓄几乎都拿来赔偿事故损失。这意味着,在成年之前,落落都要待在这个地方。

这几年她的额头又平白增添了几条很深的纹路。可落落将大学录取通知书放到她手里的时候,她高兴地抱着落落亲了一口,多年困苦生活在她脸上沉淀下来的阴霾,那一刻仿佛一扫而光,她整个人变得轻快了许多。

落落终于上了大学,申请了学校的助学贷款,周末出去打工,自此都不曾再回来过。这么多年后,落落还是无法和过去的自己和解,也始终不愿意接受她的好,甚至一直在逃避她对自己的好,就像自己一直不愿回头正视曾经的生活一样。

可她经常打来电话,告诉落落家里发生的事情,最近这几年落落发现她明显老了,开始絮絮叨叨。

大学毕业前,落落去监狱看过一次父亲。父亲的头发都白了,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他说:“落落,你叔叔和你婶婶都不容易,咱们家有钱时,你妈妈嫌弃他们家穷,很少和他们有来往,没想到出事后她能把你接回去。你要对她好。”

落落将脸转向一边,想起那些深夜里的拥抱,想起自己考上大学时她颤抖的双手,想起她每次把好吃的从弟弟手里夺回来,扒拉到她碗里,忽然泪流满面。

落落终于知道,她还是用这样的方式慢慢走进了自己的心里。

【五】

落落终究还是回来了,他们一家还是住在那座破旧的居民楼里,走在略显狭窄的楼道里,落落心里竟然生出些许温暖。

落落敲门,没有人应,邻居说:“你怎么才回来?快去医院吧,你婶儿住院了。”

她的心一下子就被揪了起来。

落落在医院里见到了她,全身插满了管子,却还跟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落落时,那样温柔地看着落落,看着看着,眼角的泪轻轻滑下。

弟弟告诉落落她得的是胰腺炎,由于诊断错误差点要了她的命。

“姐,你不知道我妈有多想你,她从小就在孤儿院里长大,她说看到你就像看到曾经的自己。你走后的这些年,她退休了还去卖水饺,说是要给你攒嫁妆,她怕你没有钱,被将来的婆家看不起。可是姐,你怎么总是不回来呢?”

落落想起来她年轻时候的样子,一条大辫子在身后甩呀甩,自己跟在她身后,莫名觉得安心。她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个大房子,有一个小院子,她可以养花种菜。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说不定她早就实现了当年的愿望。为了落落,她半生都在贫穷中生活。

这是落落在多年后,第一次直面内心的伤口,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痊愈了。那种可以热烈拥抱的温暖感觉,让落落整个人都变得明快起来,仿佛周身被阳光笼罩。

这一年的秋天,落落申请将工作调到本市,此后,她将守着这个像母亲般爱她、正在老去的妇人,用尽余生,和她“相爱相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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