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乐土”,还是“噩梦”?

时间:2022-10-15 12:54:06

摘 要:作品的主旨应寄寓在所描绘的具体意象中,完美的艺术作品必须是一个自成体系的完整意象,对作品主旨进行探讨的同时应探讨作家同时期的心理历程。

关键词:乐土 噩梦 主旨 完整意象 心理历程

关于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苏教版《唐诗宋词》上)一诗中神仙洞府的描写,不少的教学参考书认为:“这便是诗人所梦寐以求的乐土。”又说:“诗人所以把这些幻想中的事物写进去,是想虚构一个充满幻想、五彩缤纷的神仙世界,并且与丑恶的现实对比,从而表达诗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丑恶现实的鞭挞。”这样的理解,似与全诗的内在逻辑有悖,不能令人信服。

首先,诗的开头两句“海客谈赢洲,烟涛微茫信难求”,就十分明确地为全诗定下了基调:仙山洞府确实难以寻觅。一个“信”字,态度何等坚定。令人不解的是,在诗的主体部分,诗人为什么还要去营造一个“充满幻想、五彩缤纷的神仙世界”作为“梦寐以求的乐土”呢?

其次,诗人虚构一个神仙世界,既然是“梦寐以求的乐土”,在这美好的梦境中,诗人理应含着微笑醒来,为什么却“忽魂悸以魄动,惊起而长嗟”呢?是什么引起诗人“忽魂悸以魄动”?又为什么“惊起而长嗟”?这种只有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现象,与“乐土说”实在难以契合。

其三,诗的末两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为全诗点睛之笔,充分显示了诗人蔑视权贵的反抗精神。王夫之说:“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李、杜所以成大家者,无意之诗,十不得一二也。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姜斋诗话》卷二)这里的“意”即作品的主旨,它应寄寓诗人所刻意描绘的具体意象之中。作为本诗的主体――梦境,则当寓“蔑视权贵”之意,这样篇末点睛,才是形神合一,达到“破壁而飞”的艺术效果。如按参考书所说,梦境的描写只是为了虚构一个“充满幻想、五彩缤纷的神仙世界”从而表达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与篇末两句点睛之笔有什么内在联系呢?这样的“点睛”岂不显得牵强而生硬?

李白是一位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其诗歌中瑰丽奇特的想象往往出人意表,但作为一个完美的艺术品必须是一个自成体系的完整意象。正如刘勰所说:“寻诗人拟喻,虽断章取义,然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文心雕龙・章句》)刘勰在这里以茧的抽丝和鳞片来比喻诗句结构的严密性。《梦游天姥吟留别》无疑是一篇完美无暇的艺术珍品,然而为什么会出现上述相互抵牾之处?这并非作品本身的问题,而是欣赏者对诗中梦境的误解所致。清代文艺理论家刘熙载说:“太白诗言侠言仙,言女言酒,特借用乐府形体耳。读者或认作真身,岂非皮相。”(艺概・诗概)《梦游天姥吟留别》诗中所描绘的梦境,若“认作真身”――对“神仙洞府”的向往,当属皮相之谈,若仅仅在此基础上略作一点上升,理解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其本质与向往“神仙洞府”并无不同。统观全诗,诗中的梦境该当另有寄托。清代陈沆在《诗比兴笺》里指出:“太白被放以后,回首蓬莱宫殿,有若梦游,故托天姥以寄意。”这几句评点可谓深得本诗之精髓。这里“回首蓬莱宫殿”当指李白被唐玄宗征召进京,供奉翰林的一段经历,抒发被放逐出京的愤慨。从李白所写的有关供奉翰林生活的诗篇中,我们发现,诗人这段时期的心理历程大抵经历了“追求――迷恋――惊惧――失意”这样的变化,这与《梦游天姥吟留别》一诗中诗人在梦境中的心理变化具有相通之处。

有诗为证――

追求: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南陵别儿童入京》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梦游天姥吟留别》

迷恋:承恩初入银台门,著书独在金銮殿。龙驹雕镫白玉

鞍,象床绮席黄金盘。(《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

石忽已瞑。(《梦游天姥吟留别》)

惊惧:风吹芳兰折,日没鸟雀喧。

(《送裴十八图南归蒿山》)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梦游天姥吟留别》)

失意: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行路难》)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梦游天姥吟留别》)

以上所引与《梦游天姥吟留别》相比较的诗句,虽非一时之作,却都表现了诗人对这一段帝京生活的心态。《南陵别儿童入京》写于天宝元年,诗人得到唐玄宗召他入京的诏书,兴奋异常,诗的最后两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极其形象地表现了诗人即将踏上仕途时的自负心理。《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写于乾元二年,其时李白五十九岁,但对“供奉翰林”的那段帝京生活仍念念不忘,所引四句反映了诗人当时所受到的恩宠及得意的情怀。《送裴十八图南归蒿山》写于天宝二年,此时李白虽已身入翰林,但唐玄宗却无意重用他,再加上杨贵妃、高力士等屡进谗言,诗人初到长安怀抱的希望已破灭。“风吹芳兰折,日没鸟雀喧”,暗指贤能之士遭到摧残,奸佞小人却得志猖狂,揭露了官场的黑暗与险恶。《行路难》写于天宝三载李白离开长安之时,“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形象地显示了诗人被逐出长安时的失意与苦闷。从以上对照的诗句来看,诗人“供奉翰林”这段生活的心灵发展轨迹,与梦游天姥山的心态变化大抵合辙,诗人也正是借助于梦游天姥山,形象而概括地展现了三年帝京生活的心理历程。

另外,对于神仙降临场面的描写,诗人以绚丽多彩的笔墨加以铺陈,写得富丽堂皇,这样的排场声势与皇帝出巡何其相似,这不正是宫廷生活的折射吗?作为一个道教信徒,而对日夜仰慕的“神仙”却“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这不合常理的行为不正说明这里的“仙人”实际上是朝廷中的权贵吗?正是他们“谗惑英主心,恩疏佞臣计”(李白《答高山人》),诗人才被逐出长安。面对如此“仙人”,诗人怎能不心惊魄动,叹息不已?

诗人在“赐金还山”不久后写的另一首《梁甫吟》,也用了类似的写法,现摘录数句,以作参照:“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这几句,诗人想象自己驾龙上天以求见“明主”,但凶恶的雷公却擂起天鼓恐吓他,那位“明主”也只顾与玉女做投壶的游戏。诗人以额叩关,又触怒了守门的阍者。此首诗无论在表现手法或意境上,与《梦游天姥吟留别》都有相似之处,都是借助于仙境和神话,展现了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遭遇,倾诉了自己的一腔愤懑。

以上分析说明,诗中梦境并非诗人所梦寐以求的“乐土”,而是暗指三年的帝京生活。权贵的倾轧、政治上的失败,在诗人的一生中只能算是一场噩梦。这样的理论如果能成立,前文所提出的几个问题便可得到合理的解答,全诗的的结构也便浑然一体,天衣无缝,也即如刘熙载所称道的:“太白诗虽升天乘云,无所不之,然自不离本位。”(《艺概・诗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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