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 第3期

时间:2022-10-13 03:32:40

陌生人在一个早晨来到了双槐树街的街头。那时候,双槐树街的清晨还笼罩在一片浓雾中,陌生人什么也看不清。陌生人从清冷的双槐树街走过去,一直走到街东头聋子赵听的家门口。据那天早晨第一个看见陌生人的瘸子孙冲说,陌生人在聋子赵听家门口站了很久。瘸子孙冲说,他在那里站了很久,然后就走了。

孙冲有早起的习惯,这是他当兵多年养成的。早起的孙冲那天早晨像往常一样瘸着腿穿过双槐树的街头。孙冲看见浓雾将双槐树街罩了个严严实实。孙冲在罩的严严实实的浓雾中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的身影向他飘了过来。孙冲想不起双槐树街还有谁比他起的更早。他想了很久也没有想起来。由于雾大的原因,孙冲在那时候看见那个人的下半身还罩在雾中,只露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上半身。孙冲就把那个人的上半身看了看,直到他确定,他不认识那个人。

孙冲继续往前走着,他走得很慢。快走到聋子赵听家门口时,他看见那个人停了下来,停在聋子赵听的家门口。孙冲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停在赵听的家门口,他不知道那个人要干什么。孙冲密切地注视着那个人的动静。但那个人只是在那里站了一会,什么也没有做,就走了。他走得也很慢。孙冲看见他是一点一点走进浓雾中的。他走进浓雾中以后,他整个人就消失了。

孙冲就到了白河旁边。白河是双槐树街前的一条河。白河的水不大也不小。孙冲几乎每天早晨都会把自己送到白河边。孙冲说不上有多喜欢这条河,很多年来,他一次次站在白河边,很多时候只是想看一看它的流水。他喜欢水在河里流动的样子,它那么舒展。孙冲站在白河边的时候,经常会想起李雪。李雪曾是双槐树街最漂亮的一个姑娘,却因为孙冲的一次冲动,把自己美丽的身体放在了井里。孙冲为这个事后悔了半辈子。半辈子了,他一直在后悔。孙冲看到白河的时候,就觉得李雪应该把自己放在白河里,而不是井里。孙冲觉得,应该让白河洗着她发白的身子,也洗着他的懊悔。

孙冲就经常望着流水。偶尔,他也能在流水中看见李雪的影子。孙冲看见她在水中笑着,像一朵水莲花。李雪依然是那么美,就连她的影子都是美的。孙冲想。但这个早晨,孙冲没有在白河里看到李雪,他甚至连白河的水都没有看到。他只看到浓雾笼罩了白河,白河在无声地流淌。

孙冲在白河边呆了很久。很久以后,他开始往回走。他往回走的时候,浓雾正在他身后慢慢地消散。

孙冲就又走到双槐树的街头。走到那里的时候,他停下来看了看双槐树街头那两棵大槐树。他看见浓雾正从它们身上一点一点地升起。孙冲看见那轻的像烟一样的雾正慢慢地升起,那两棵大槐树的躯干就慢慢显露了出来。孙冲看见它们依然是那么粗壮和虬劲。孙冲就让自己的目光在树身上停留了一会。

孙冲把目光从那两颗槐树上收回来以后,就看见了瞎子刘能。刘能也是从雾中走来的。刘能的拐棍在地上敲出了清脆的响声,那响声就传到了孙冲的耳朵里,孙冲就知道刘能来了。孙冲果然就看见了刘能。

孙冲一直看着刘能走到双槐树的街头,走到那两棵大槐树下。那两颗大槐树下有两块大石头,刘能常年坐在那里,把那两块大石头磨得光溜溜的。刘能已经到了那两块大石头旁边,孙冲看见他弯下腰在地上摸了几下,摸到其中一块石头,就坐了上去。坐上去以后,他把拐棍也放下了。

孙冲就朝刘能走了过去。孙冲一直走到刘能的身边。孙冲走到刘能的身边就停下了。孙冲说,你知不知道街上今天来了一个陌生人?刘能“哦”了一声。孙冲说,我看见他在聋子赵听的门口停下站了很长时间。刘能就又“哦”了一声。孙冲就有点不耐烦了。你哦什么哦呀,我在问你呢?孙冲说。刘能就又“哦”了一声。你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吗?孙冲这么问了之后又觉得有点不妥,他怎么会知道那个人来干什么呢?但孙冲马上就想起了刘能不是会算吗?刘能每天坐在双槐树街头就是给人算卦的。刘能的卦算的极灵验,在双槐树街恐怕没有人不知道。孙冲想到这里,就说,你掐一下吧。孙冲又说,你就掐一下吧。

刘能的眼睛就动了一下。他的眼睛本来挤的紧紧的,但现在他好像努力要睁开的样子。孙冲看见,刘能的眼睛往上面瞧了瞧。孙冲明知道他什么也看不见,他不知道他看什么。孙冲有点急了,你就掐一下吧?孙冲说。

孙冲等不着刘能说话,他已经打算转身走了,刘能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刘能说,如果我告诉你,他是来找媳妇的,你信不信?孙冲就笑了。孙冲以为刘能在跟他开玩笑。孙冲说,你个瞎子,尽瞎说。

孙冲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刘能。孙冲离开刘能后先到西街全家去买了几根油条。全家的油条一直炸得很好,在双槐树街恐怕没有谁家的油条比全家的油条炸得更好。有些年里,全家就在西街口支了一口大锅,一个面板,早出晚归地炸油条。全家炸油条的时候,整个双槐树街便充满了油条的香味。许多人,嗅着这些香气,就到全家的油条摊来了。

孙冲在买油条的时候,还有很多人在买油条。孙冲在很多人中间,看见聋子赵听的媳妇秀秀的也挤在买油条的人中间。秀秀是赵听他老爹从外面带回来的,这个外乡女人一踏入双槐树街街头,整个双槐树街就沸腾了。整个双槐树街的人在那时候看到,一个年轻俏丽的女人跟在赵听他爹身后款款地向赵听家里走去。她差不多三十岁上下,有一张像桃花一样娇嫩的脸,还有一段像杨柳一样的细腰。她跟在赵听他爹身后,步子匀匀的,细细的,每走一步都那么有韵致。双槐树街人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个女人会来到双槐树街,他们更没有想到,他会来嫁给聋子赵听。他们纷纷说,赵听一定是走了狗屎运了。他一定是走了狗屎运了。

这个外乡女子刚来的时候没有名字,但他嫁给赵听以后,她就有名字了。她叫秀秀。双槐树街上人不知道是谁给她起的这个名字,他们只知道赵听喜欢叫她秀秀。赵听一天到晚都在叫秀秀。赵听说,秀秀。赵听又叫,秀秀……秀秀你在哪里。

孙冲很多次也听见赵听叫秀秀。孙冲偶尔会在夜晚躲在赵听的窗口。孙冲知道赵听听不见,孙冲就很大胆。孙冲看到赵听屋里的灯熄了以后,他就把耳朵仄了起来。孙冲的腿瘸,但他的耳朵不瘸,所以,孙冲把赵听屋里的一切听了个清清楚楚。孙冲在很多个夜晚,听见赵听俯在秀秀的身上。孙冲听见赵听叫秀秀,秀,秀……赵听总是一边做着,一边叫着秀秀的名字。秀秀也在回应,她哦了一下,她又哦了一下。赵听叫着,她哦着。赵听后来的声音就弱了下去。赵听说,秀…秀…赵听也哦了一下。

孙冲就又开始冲动。孙冲本来就爱冲动,到了这时候就更爱冲动了。孙冲就闭上了眼睛。孙冲闭上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了秀秀白花花的身子。孙冲又看见李雪白花花的身子。孙冲有时候发现,秀秀的身子和李雪的一样白。孙冲就感觉到自己的手走在了她们的身上。孙冲有时候也想哦一声。

孙冲就哦了一下。秀秀就听见了,秀秀就说,谁?孙冲慌了,瘸着一条腿,连蹦带跳就从赵听家出来了。出来了,他的心还在跳。

孙冲再在街上看见秀秀的时候,就有点不自然。孙冲就趁秀秀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看她。孙冲看见秀秀在井边汲水。秀秀把水桶丢进井里,开始转动辘辘。秀秀转动辘辘的时候,她的腰身就露出来了,白白的一段肉,直晃孙冲的眼睛。秀秀把辘辘转得艰难。孙冲有心过去帮秀秀转动辘辘,又怕看见李雪在井里的眼睛,就迟疑着。他迟疑着看秀秀的腰身。白白的腰身。他看得久了,就过去帮秀秀转辘辘。秀秀也不拒绝,就立在一边看瘸着腿的孙冲转辘辘。

孙冲就把辘辘转得很响很快。秀秀就轻轻地笑了笑。秀秀就又笑了笑。秀秀就说,孙冲你很有劲呀?孙冲说,我当过兵哩。秀秀说,怪不得。秀秀的眼里就有了不一样的内容。孙冲接着说,我还上过前线呢。秀秀眼里不一样的内容就更多。

孙冲就把水桶绞了上来。秀秀就过去接水桶。桶是木桶,木桶当然就很笨重,秀秀提起来就有些吃力。孙冲就说,赵听呢,他怎么不帮你打水呢?秀秀就说,他去街上晒太阳了,他总是一吃完饭就到街上晒太阳。孙冲就哦了一声,把水桶提了起来。秀秀就去夺。水桶里的水就撒了出来,撒在秀秀和孙冲的身上。两个人的身上就都有点湿。秀秀身上湿了的地方就更玲珑了。孙冲就一个劲地瞧。秀秀说,孙冲,你瞧啥了,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孙冲就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笑了。孙冲说,我瞧了好看呢?秀秀的脸就红了。

孙冲就又帮秀秀打了几次水。秀秀说,孙冲你别这样,叫人看见不好哩。孙冲果然就听了秀秀的话。孙冲就不再帮秀秀打水。

孙冲有一天中午看见秀秀一个人端着一盆衣服去了白河边,孙冲就瘸了腿不远不近地跟了过去。孙冲看见阳光明晃晃地照着白河,白河的水一如既往地平静。孙冲看见秀秀走到白河边坐下来,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孙冲看见秀秀把裤腿撩起来,把脚伸到了水中。孙冲看见秀秀藏在水里的一截小腿白生生的。孙冲就有点冲动。孙冲真想伸手去摸一下。

秀秀把衣服抓起来丢在水里摆了摆,开始弯着腰搓洗。她后背的衣服就滑上去了,她的一截腰身就露了出来,又是白生生的。孙冲就又冲动了一下。孙冲真想伸手去摸一下。

孙冲就也装着走到了河边。秀秀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了孙冲,秀秀就朝孙冲笑了笑。孙冲把手伸到水里,他让自己的手感受着水的流动,他感觉水流有点像秀秀的腰身,软绵绵的。孙冲把手伸得久了,忽然把一捧水撩了起来。孙冲看见那捧水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后落到秀秀的头上,身上。秀秀说,孙冲你想干啥哩,你这个不怀好意的。秀秀就把一捧水往孙冲身上撩,她撩完一捧水,又撩了一捧水。孙冲让那些水都落到自己身上,他的身上顷刻就都湿了。孙冲感到身上湿瘩瘩的,衣服已经贴在了身上,还有水顺着脸、脖子往下淌。秀秀看着他的样子,就有些想笑。她很快就笑了。她说,孙冲,没看出来,你一个瘸子还怪孬的哦。孙冲反驳说,瘸子怎么了?瘸子也知道疼人,逗人乐。秀秀就不说话了,低了头洗自己的衣服。

秀秀晚上上厕所的时候,孙冲忽然跳出来从后面把秀秀给抱住了。秀秀知道是孙冲,说,你想干啥哩?孙冲不说话,孙冲把自己的手在秀秀的胸上乱摸。秀秀挣扎了几下,挣脱不开。秀秀说,你松手。你再不松手我喊人了。孙冲说,你喊吧,反正赵听是听不见的。秀秀就说,还有邻居呢?孙冲没有再说话,他忽然把秀秀扳过来,用自己的嘴堵住了秀秀的嘴。秀秀就咬了孙冲一口。孙冲一疼就松开了秀秀。

孙冲知道秀秀厉害,就没有敢再招惹秀秀,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秀秀竟然自己找上门来了。孙冲记得那是一个槐花四溢的午后。那个午后,孙冲一直坐在自家院子里的一棵槐树下打盹。打盹的时候,孙冲还能闻到浓郁的槐花的香气。孙冲闻着闻着就有点迷糊。他迷迷糊糊的好像看见秀秀进了他家的院子,孙冲看见她正站在院子里看那一树的槐花。那槐花多稠多密呀,一嘟噜一串的。孙冲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就把眼睛睁开了。他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秀秀。

孙冲记得秀秀说,她是嗅着槐花的香气走到他家院子里的。秀秀说,他家院子里的槐花实在太香了,比双槐树街头那两棵大槐树上的槐花还香。秀秀又说,你家的槐花是双槐树街上最香的。秀秀说,我闻过双槐树街上很多人家的槐花,没见过这么香的。孙冲你告诉我,你用了什么,让槐花变得这么香。

孙冲就笑了。孙冲说,我什么也没有用。孙冲说,我没觉得我家的槐花就比别人家的香。秀秀说,你的鼻子问题,你闻不出来。秀秀说,孙冲,你可不可以让我摘一些你家的槐花。孙冲说,摘,你随便摘,想要多少就摘多少。秀秀就笑了。

秀秀一直没有摘孙冲家的槐花。秀秀说,还是让她留在树上好。留在树上,它的香气就在,摘了就没有了。孙冲觉得秀秀说的有道理。孙冲说,那就让它留在树上吧。不过,孙冲又有一些担心,它早晚还是要落的。

秀秀就常来看槐花。秀秀说,她想一直看着它落呢。秀秀来了几次后,孙冲就又开始冲动。终于在一个中午,孙冲又抱住了秀秀。孙冲一抱住秀秀就狠命地揉秀秀,他恨不得把秀秀揉碎了。秀秀说,孙冲,你轻点,你把我弄疼了。孙冲像是受到了鼓励,手上果然就轻了些。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自然了,孙冲就瘸着一条腿跨到了秀秀的身上。在跨到秀秀身上的时候,孙冲把他那条瘸腿抬了一次,又抬了一次。孙冲把一切做的有声有色。孙冲很用力。孙冲把自己的力量都使上了。孙冲也喊,秀秀,秀……秀秀也回应他,哦,哦,哦,秀秀说。孙冲后来就像一摊泥一样瘫了下来,瘫在秀秀的身上。秀秀还能看到他身上因为剧烈运动而出的汗珠,秀秀看到,它每一颗都是那么晶莹。

完了,秀秀说,孙冲,你是个畜生。孙冲你是个畜生,你知不知道。孙冲就死皮赖脸地说,我是个畜生。我就是喜欢你哩。我一开始就喜欢你。我孙冲瘸是瘸,可我心里不瘸。再说了,我也不是那么瘸。他果真就把他那条瘸腿抬了起来,在地上走了几步,他使劲的时候,好像又不瘸了。他说,秀秀你看看,你看看我哪里瘸了。秀秀说,反正你是个瘸子,你的心也瘸。孙冲就不依了,他就把秀秀又裹了在身下。

孙冲再在街上看到秀秀的时候,就有点不自然。他生怕别人察觉什么,老是离秀秀远远的。那天早上买油条的时候,孙冲也离秀秀远远的。他看见秀秀站在他前面买了几根油条,用塑料袋兜着走了。他远远地看着她的腰身。

黄昏的时候,孙冲又看见了早上他在双槐树街上看到的那个陌生人。孙冲远远地看着他从街西头走过来,一直走到街东头聋子赵听的家门口。孙冲看见他在那里站了很久,他的样子看着犹犹豫豫的。孙冲越看越觉得奇怪。让孙冲更奇怪的是,那个陌生人站了一会就走了,像早晨一样。

第二天早晨,孙冲又看到了那个陌生人。这个早晨也有雾,依然是大雾。像刚刚过去的那个早晨一样,陌生人又从清冷的长街上走过来,一直走到街东头聋子赵听的家门口,然后在那里站了很久,比前一次更久。

紧接着又是黄昏,孙冲再次看到了那个陌生人。这次,孙冲又看到陌生人在赵听的门口站了很久,他的样子看着犹犹豫豫的。与前几次不同的是,孙冲看到陌生人犹豫着,慢慢地把手放在了赵听的门上。他在敲门。孙冲感觉,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

然后,门就被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是秀秀。赵听是不可能听见敲门声的,是秀秀过来开的门。秀秀把门打开以后,又立即把门关上了。孙冲看到秀秀的脸色变了变,孙冲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她飞快地就把门关上了。那个男人站了一会,就走了。

孙冲就想把秀秀叫过来问个清楚。可秀秀自进门以后,就没有再出来。很快就到了晚上。到了晚上,孙冲是不敢随便去敲秀秀的门的。赵听虽然听不见,但他并不是瞎子。孙冲总感觉,他可能已经觉察到了什么。从春天到秋天,这么长时间了,赵听不可能什么都没有觉察出来,赵听只是聋,其他地方可都好好的。

孙冲没有见到秀秀,但他心里的疑问却越来越大。晚上,孙冲睡在床上,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个陌生人。陌生人大概四十岁上下,胡子拉茬,体型一般,模样还算不错,就是憔悴得不成人样,像是走了很远的路。孙冲把他想了个遍后,忽然又想到秀秀身上。孙冲本能地觉得秀秀和这个男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关系。孙冲想不起他们是什么关系,孙冲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找秀秀。秀秀开门时的表情告诉孙冲,这个陌生人就是找她来的,但秀秀好像很怕见到这个人。

又是一个早晨。这个早晨依然是雾。这个早晨浓重的雾依然把双槐树街罩了个严严实实。这个早晨孙冲又一次在赵听家门口看到了那个陌生人。孙冲看到他在敲门,一声比一声响亮。好半天,门开了。孙冲看到站在门里的是秀秀。秀秀像是刚从床上起来,还披散着头发。

秀秀把门开了一条缝。秀秀就看到了那张脸。秀秀看到那张脸就想把门关上,但那个人这时候站在门缝里。孙冲看见,那个陌生人对秀秀说了一些什么。孙冲又看见,秀秀对那个陌生人说了些什么。然后,门就被关上了。那个陌生人在门口又迟疑了一下,才慢慢地走了。孙冲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慢慢消散的雾中。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孙冲看见秀秀一个人偷偷地从屋里溜出来,往双槐树街后的麦场走去,孙冲就偷偷地跟了过去。麦场上有很多麦秸垛,大的,小的。孙冲看见秀秀到了那些麦秸垛中间,孙冲看见她在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什么。就在这时候,孙冲看见他这几天一直见的那个陌生人从其中一个很大的麦秸垛后面走了出来。他好像早就等在这里了,一看见秀秀过来,他就出来了。

那个陌生人一走出来以后就过来抱秀秀,让孙冲吃了一惊。孙冲看见秀秀躲了一下,摔开了那个陌生人。然后,两个人都静了下来,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大一会,孙冲听见那个陌生人说,你的事我都打听清楚了,你怎么能嫁一个聋子呢?陌生人说这话的时候,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聋子怎么了?只要他心好,瘸子我也愿意,秀秀说。秀秀的这句话不小心把孙冲也带了进去。孙冲就觉得,秀秀这句话是说自己的。

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是那个陌生人的声音。你才是财迷心窍,是秀秀的声音。秀秀这么说了以后,孙冲忽然想起,双槐树街上传说,秀秀是赵听他爹用一万块钱买来的。孙冲不知道这话的真假。孙冲觉得,一万块钱能买一个像秀秀这样的媳妇,怎么着也值。孙冲就怪自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就算有这么好的运气,也没有这么多钱,孙冲就又想。孙冲这么想了以后,忽然想起秀秀该不会真是赵听他爹花钱买来的吧。这个想法,一旦浮出脑海,把孙冲吓了一跳。孙冲就想,难道双槐树街上传说的都是真的。如果赵听他爹还活着的话,孙冲真想去问问他,可惜的是,赵听他爹在给他讨了一个媳妇后不久就走了。

孙冲想起秀秀虽然说来到双槐街都快两年了,但从来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过去。就连跟他最亲近的孙冲也不知道。孙冲这时候才想起,自己跟秀秀亲热的时候,从来就没有想着问过他的来历。孙冲就觉得,他是真把秀秀当赵听的媳妇了。

孙冲怎么也没有想到,秀秀竟然还有一个家。秀秀和那个男人在双槐树后街打麦场上断断续续的谈话,孙冲听明白了几分。孙冲想起瞎子刘能的话,刘能说,这个陌生人是来找媳妇的,难道?这个刘能也太能了,他怎么就知道这个陌生人是来找媳妇的。到了现在,孙冲越发认定,这个陌生男人就是来找秀秀的,而秀秀就是他的媳妇。孙冲那时候就开始想像,那个陌生人从赵听他爹手里接过一万块钱后,就把秀秀让他带走了。秀秀已经走了。她应该是含着泪走的。她不含着泪才怪。孙冲觉得他想得可能点简单,那个陌生人或许真有难处,不然,他也不会一万块钱就把媳妇给卖了。

含着泪走的秀秀到了双槐树街后,可能已经死心了,是对那个男人的死心。孙冲觉得,她一定是死心了,不然她不会在双槐树街住下来。她要不死心,她可能早就跑了,谁又没有拦住她。

这么想了以后,孙冲就把一切都想通了。想通了以后,孙冲才觉得有点可怕。孙冲决定把这个消息告诉赵听,越快越好。但孙冲马上又想起,赵听是听不到的,他告诉他也没用。孙冲就决定再观察一段再说,看看他们想干什么,到那时候再告诉赵听也不迟。

秀秀忽然就哭了。孙冲在秀秀的哭声中听见那个陌生人说,对不起,是我错了,你跟我回去吧。陌生人又说,是我错了,你跟我回去吧。陌生人这么说的时候,忽然也哭了。他几乎是声泪俱下。他一边哭,一边还在求秀秀。陌生人说,我找了你快两年,才找到这个地方。这两年,我把什么地方都跑了。陌生人继续说,我后来就有一个心愿,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你,不管走多远,我都要把你找回来。孙冲就想了,怪不得这个人看起来这么憔悴,还胡子拉茬的。

陌生人又说了很多,到最后,孙冲都差点被感动了。秀秀还在抽泣。她抽泣着就过去把陌生人抱住了。这次,孙冲是真的感动了。

孙冲在那个黄昏的最后时间看见秀秀在双槐街后的打麦场上和那个陌生人抱了很久。他们一直紧紧地抱着,直到黄昏一点一点抽去它的光线,孙冲又感觉天一下子暗了下来。

秀秀是在从双槐树后麦场回来的路上看到孙冲的。孙冲好像已经在路上等了他很久。孙冲就把秀秀截住了。孙冲说,秀秀,我都看见了。秀秀的脸一下子就变白了。孙冲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脸色变那么白。秀秀就咬了一下牙。

我不会说出去的,孙冲忽然说。秀秀可能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好半天,她才愣怔过来。她愣怔过来后,说了句,谢谢。

你是不是要走了?孙冲问。秀秀轻轻地嗯了一声。孙冲也没有想到,秀秀在他面前竟然一点也不掩饰。

又是好半天,孙冲说,那你走好。孙冲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他的一条腿忽然瘸的厉害。孙冲已经走远了,听见秀秀在后面说,孙冲,谢谢你。秀秀又说,谢谢你,孙冲。

秀秀消失的那天早晨,孙冲破例起得很晚,他以前从来没有像今天起的这么晚过。孙冲起来后又在屋里翻腾了一会,他默默地整理着床铺,想起以前秀秀躺过的地方,他就用手摸了摸。他摸了摸以后,就把床单揭了起来。那是秀秀躺过的床单,孙冲知道从这天起,秀秀再也不会躺到这条床单上了,孙冲就把他收了起来。

孙冲在浓雾消散前走到了街上。走到街上以后,他才听说,整个双槐树街都在传说秀秀失踪的消息。孙冲那时候才知道,秀秀失踪的消息已经像一阵风一样传遍了整个双槐树街。整个双槐树街的人都被发动起来寻找秀秀。整个双槐树街的人都一起往聋子赵听的家里涌。人们在那天早晨看见,聋子赵听失魂落魄地坐在自家院子里,泪水慢慢地滑过他的脸颊。人们说什么的都有,有说,秀秀本来就是赵听他爹花钱买来的,早晚都要走的,不走倒不正常了;有说,秀秀是跟一个陌生人一起走的。昨天擦黑,有人看见秀秀跟一个陌生人一起出现在双槐树的后山;还有人说,这几天,街上来了一个陌生人,一直在秀秀家门口逡巡,一定是他把秀秀拐跑的……

有人在街上看到孙冲,就问孙冲见没有见过秀秀。孙冲用很响亮的声音告诉那人,没有。孙冲又说,我怎么会见她呢?孙冲说完就瘸着一条腿往前走了。孙冲往前走的时候,浓雾重又聚拢而来,他很快就看见了瞎子刘能。刘能还像往常一样坐在双槐树街的大槐树下。

寇洵,笔名西屿,1981年生,河南卢氏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歌学会理事。作品散见《莽原》《辽河》《都市》《青海湖》《福建文学》《扬州文学》《短篇小说》《小说月刊》《读者》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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