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爱,尽头是死

1

皮埃尔・勒尼，中等身材，稍稍有点发福，眼睛温和平静，一个看起来很平常的中年男人，好在他成功，作家兼出版商，算是巴黎的文化名流吧。和妻子结婚15年，有一个女儿，妻子很美丽，女儿很可爱――听起来是不能再好了，人生短短几十年，还想怎么样呢?他是知足的，但知足不代表不寂寞，寂寞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暮气沉沉，却无力改变。

这一天他去赶一班飞往里斯本的飞机，他受邀去那里开一个有关巴尔扎克的讲座。还有二十分钟他的飞机就要飞了，而他还在赶往机场的路上――看样子注定是赶不上了，他却像被下了蛊一般，只是疯了一般地开车向机场狂奔。

那架飞机上有什么在吸引他?爱神?还是死神?

两者皆有之。

终于，他在最后的时刻赶到机场，在服务人员的带领下直接奔向飞机。登机的梯子已经要撤了……但奇迹般地又退了回去。在狂风和刺耳的飞机噪音中，他终于成功地站在了舷梯下面。他仰起头，高高的飞机舱口等待着一个女人，瘦削的脸庞上有一对深深的眼睛，美得几乎有点肃杀。她沉默不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是上帝派来的一个仲裁者，仲裁他的命运。

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他有点心神不定，抽了几口烟，马上听到那个女人温和的声音请系好安全带，请勿吸烟，谢谢。

他几乎有点慌乱地把烟摁灭，同时注意到她的目光在他身上的停留。那份停留仿佛有重量，也有温度。

快到里斯本的时候，她拉上隔帘，在帘子后脱下便鞋，换上高跟鞋。他的角度正好能够看到她的脚踝，那么纤细，让人甚至有一点心疼。

下飞机的时候，她让他站在自己身边稍等一下。他默默地并排和她站在一起，看她和其他顾客一一告别。其他人都下去之后，他才走下舷梯，媒体早已在下面等候。有记者叫道：请您和空中小姐照张照片!

她漠无表情地站在他的旁边，下面一片相机的咔嚓声。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合影。

他被主办方送到了宾馆，出门准备去演讲的时候，一个女子和他擦肩而过，熟悉的香气……他扭过头去，果然是她，原来她也住在这家宾馆。

演讲开始前他接受记者采访。有一个女记者问：演讲的题目是巴尔扎克和金钱，为什么不是巴尔扎克与爱情?他笑着说：有何不可?

他心里想的却是，爱情?让我这样的中年人讲爱情?那实在是太遥远，太陌生了。忽然，他想起了那双纤细的脚踝，瘦削的脸庞上深不测底的眼睛。

演讲很成功。主办方送他回去，在宾馆门口，他看到她和一个穿着航空制服的男子走过。他急忙赶往电梯，她和那名男子已经站在了里面，男子很挺拔英俊，她则怀抱着一堆礼物盒子。

电梯的空间真小……每个人都不说话，但空气中流淌着奇怪的韵律。电梯在三层停下，男子和她吻别，电梯继续轰隆隆地开上去……现在只有他和她了。

她漫不经心地玩着手里的钥匙牌，不小心哗啦掉在地上，他连忙帮着去捡，是813。

8层那么快就到了，他替她打开电梯门，看着她走开。她的背影太迷人了，忽然，她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他关上电梯，按了三层。电梯一层层下降，明明暗暗，犹如他的心。

房间到了，他打开门，打开灯，又关上灯，想出去找她，最终还是脱下外套，打开灯。

想了想，他让总机接通了813房间的电话。他是这么说的：我向你致歉，你拿着那么多东西，我应该把你送到门口。

话一出口，他几乎脸红了，多么弱智的搭讪!很久没有约会过女孩子，他不知道自己已经退化成这个样子了。她则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既不热情，也不冷漠。终于他说：我们可以一起出去喝点什么吗?她利落地拒绝了他，因为“没有必要”。他说：我明白了，对不起。

放下电话，他走到镜子前面整了整领带。这是个中年人了，疲倦、麻木，不再有吸引力。

忽然，电话又响了。他几乎是跑过去接了电话。

她说我真的不是要那么没礼貌，你打电话给我，我很感谢。我们一起喝点东西吧，明天下午好吗?

他几乎掩饰不了语气里的欢欣，忙不迭地答应了。

扣了电话，他把房间里的灯一盏一盏地打开，然后重重地躺在床上。他像喝了酒一样有点微醺。

他们在酒吧的约会很开心，从黄昏一直到黎明。他大谈巴尔扎克的爱情，她十分爱听。黎明的时候，他们手拉手从酒吧出来。里斯本的清晨真美，鹅卵石的街道，第一班电车叮叮当当地开过。

这个城市刚刚醒来，就像他的心一样。他对这苏醒，惊惧且喜悦。

电梯默默地开到8楼，他们不说话。他沉默着打开电梯的门，送她到房间门口，又打开房间的门，仍是不肯走。她的身体在他的怀抱中，说不出是拒绝还是欢迎。他只是固执地拥着她走进房间，她伸出手去打开灯，又被他关掉了。

回程他仍是坐她的这一班飞机。他的邻座要咖啡，她送过来，顺便把一个火柴盒放在他的掌心。他打开，看见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她的笔迹看起来像个小女孩，十分稚拙可爱。

出乎他的意料，他的妻子居然开车到机场来接他，高高兴兴地向他汇报我先打电话给你的秘书，然后再打给酒店，又查机场，就知道了你的航班号!

妻子的话他几乎没有听到，因为她和那位穿航空制服的男子正一起从他们的车子前面走过。

妻子奇怪地问：你不感到惊喜吗?

他敷衍地说：当然。

2

就这样他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中。很奇怪，习以为常的一切，现在看起来却都是那么陌生。而她，恍若隔世，让人望穿秋水地思念。

这一天，妻子的朋友们聚在客厅聊天，他勉强打起精神应付着，手里却不由自主地伸向衣服口袋，拿出那盒火柴。他看着她的笔迹，抚摸了一下……号码是早就背下来了。他突兀地站起来，离开客厅，走到自己的房间里。他镇静了一下，刚刚拨了电话号码，忽然听到妻子唤他。他连忙挂上电话，妻子打开门，不高兴地看着他他们要走了，你起码要去告别一下。

第二天，处理了一些公司的事物，他避开女秘书，走到外面的电话亭给她打电话。她很忙，但答应见一面。见面的时候她抱怨地说自己飞来飞去，时间总是不固定，好多朋友就这样离开她了。他温和地揽着她的腰，说我不会放弃，你需要我的时候，我总会在你的身边。

她听到了也就听到了，并没有特别感激或者兴奋。也许这样的话她早就听的太多。

这天早晨因为一点琐事，他和妻子争吵起来。一瞬间他忍无可忍，一地鸡毛的，中年人的生活!他急切地想要和她在一起，年轻的、生机勃勃的女孩子!她是他的天使。

他知道她今天有飞行任务。他抓起外套离开家，冲动地开车前往机场。这样做好像一个莽撞少年，也许很可笑，但此时实在是顾不得。

他把车子开得摇摇欲坠，仿佛这样就可以把自己从庸常无味的中年生活中挽救出来。可是他到机场的时候，一架飞机正好飞上了高空。他觉得那一定是她的那一班。

他沮丧极了，身心都空了一样，发了一会儿呆，又走到机场里面去给她发电报。他写道我爱你。活着再也不能没有你。我爱你。

每个男人在一生中都会有几次机会说到这样的话，而他是最后一次这么说。

电报刚刚写完，他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她，简直像

一个童话一样，婷婷地站在那里。他惊喜地冲上去喊着她的名字凯瑟琳!你还在吗?我看到飞机起飞，还以为你在里面。

她简直是嘲笑地看着他，也许还有同情。她说：这里每天都有很多飞机起飞的。

他有点尴尬，握住她的手。她温和地解释说因为飞机要换轮子，所以延迟了起飞时间。

他像重新获得珍宝一样搂着她，一只手偷偷地把电报碾碎，扔进了垃圾箱。

当然作为一个结过婚的男人，他晚上要回家，即使和妻子吵架了也得回去。他回去得尽可能地晚，然而妻子仍然在床上等着他。和过去许多次的争吵一样，他向妻子道歉，妻子接受了道歉，然后他们温柔地做了爱。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妻子忽然说：你可以带我到郊外住几天吗?我们已经有五年没有单独出去过了l

他敷衍地：好吧，我想一想。

当然，他想的是她，郊外的缱绻。

他到机场接她。她兴奋地给他讲着飞行中遇到的大风雪，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忽然问晚上是否可以住到她那里去。她很为难，因为房东太太是她母亲的好朋友。于是他们先放下这个事情，选了一家可以跳舞的餐厅，尽管他从不跳舞，年轻的时候也没有跳过。

吃完饭他说去，你去跳舞。

她说：那你做什么?

他说：我看着你。那就是我的荣幸了。

她莞尔一笑，是那种被全心全意爱着的自信而惬意的笑。她跳进舞池，快乐地扭动着苗条的身体。她的金发披散下来，盖住了她那精致美丽的面孔。

他看着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汹涌的爱意。

从饭馆出来，他径直带她去宾馆。门房说没有预约的话，需要等待15分钟。她和他都有点紧张，她尤其觉得折堕。忽然她说：不，我不要这样，你还是送我回家吧。

夜色中的汽车里，有失望和尴尬的味道。他说：我们需要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地方。巴黎不适合我们。她只是沉默不语。他忽然想起来：我下星期带一部电影去兰斯放映，你可以和我一起去，这样我们有两天的时间可以在一起。

她开心起来，他又说：我接下这单工作，只是为了能和你在一起待两天。

她下车的时候，要了一个吻，又要了一个。

她说：想我啊。

3

离开巴黎，开车去兰斯的路上，他觉得轻松多了。她今天穿了牛仔裤，他多看了两眼，她就敏感地问：你不喜欢?他回答：不，但我宁愿你穿裙子。

车子需要加油。他站在车子外面等待着油箱加满，等他回到车里的时候，发现她不见了。他茫然地看着四周，一辆辆大卡车飞速驶过，微风。她不见了，仿佛从未存在过。那么这是一个梦么?

忽然她从远处笑盈盈地走过来，是的，当然，她穿着那条他喜欢的裙子。

他惊喜而感激地看着他。

一切都是那么美妙，美妙的没有语言可以描述。

到达兰斯后，他找了另外一家宾馆安顿凯瑟琳，然后急匆匆地开车去主办方给他安排的宾馆，总要露面一下，表示自己到了吧。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筹办者之一保罗突然出现，而且把他直接带入了一场为了欢迎他而举办的晚宴。当地的文化名流们一个个地轮流上场，而她还在宾馆里等着他一起吃饭!

保罗大约算是他的朋友，不太熟的那种。他不高兴地把他叫到一边，质问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晚宴。保罗笑嘻嘻地说在这里我们要把名人像柠檬一样榨干。他无奈地借口要先把车子放到修理厂，飞速地开车回到她的宾馆，向她解释，要她晚上自己去电影院看他带来的电影。她很不开心地说那么我到这里干什么来着?

晚宴真是无聊极了，他食之无味。好不容易结束了，去电影院放映电影的时候，影院经理兴奋地汇报：托你的福!大家都想看名人，票子都售罄了!

电影开始之前，他这个名人先有个简短的演讲。等到演讲结束，保罗陪他出来的时候，他看到她正等在电影院门外，票子都售罄了，她自然进不去。

当着保罗的面，他当然不能和她说话。可是保罗这个讨厌鬼缠着他不放，不停地讽刺着当地的名流，发泄着怀才不遇的愤恨。她只好默默地一个人走开。小镇的夜色已浓，从酒吧里走出喝醉的男子，对她纠缠不休。他看不下去，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保罗的滔滔不绝，告辞说自己准备连夜开车回巴黎。谁知道保罗听了高兴极了――太好了，捎着我好吗?我也要回巴黎!

趁着保罗回去拿行李，他连忙开车跑了。回到他们的宾馆，凯瑟琳正在一个人默默流眼泪。他好生地安慰着她，两个人决定连夜开车离开。黎明的晨曦中他们找到一家小旅馆。她太累了，几乎一躺在床上就睡着了，他抚摸着她，宛若珍宝。

第二天早晨，两个人赖在床上聊天，她喋喋不休地告诉他她的恋爱故事，初恋，失恋、被纠缠……他听得津津有味。年轻的时候他也有这样一箩筐的故事，但在她面前，一切不过是前奏。他的爱情故事的惊叹号原来在人生的中点等待着他。当然他没有想到，惊叹号也是句号，中点也是终点。

她终于讲完了，长叹一声，满足地说：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只有你。

他们去郊外散步，无非是普通的乡下，他却觉得宛若天堂。他给她照了很多照片，然后又设置了自拍功能，和她合影。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合影。

回到宾馆，他忽然有点坐立不安。她马上感觉到了，问他是不是要给妻子打电话。他点头。她说：干嘛不直接说出来，我出去，打完了告诉我。

她走出去，点着了一根烟。

他熟门熟路地给妻子撒谎，说电影要加演一天，所以耽误了，晚上才能回巴黎。妻子很冷淡，说自己打过电话给兰斯的酒店，他们说他当晚就回巴黎了。

不等他解释，她就挂掉了电话。他知道麻烦大了。

他们分手的时候，她轻声地问你爱我吗?他说：爱。她又说：那你为什么不说出来?他看着她的眼睛，无言以对。对于一个中年男子来说，爱这个字，实在太难说。

4

回到巴黎的家中，妻子说：如果你爱上了其他的女人，请告诉我。如果我早知道，伤害会小一点。他矢口否认，却拒绝安慰妻子。终于妻子哀伤地说皮埃尔，也许我们该分手了。

但他没想到离婚会来得这么快。当天晚上他住进了办公室。第二天早晨妻子打电话给他，淡淡地说：谢谢你抛弃了我。我已经找好了办理离婚的律师，建议你也找一个。你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请随时来拿。

那么就离婚吧!他知道妻子的强硬后面是多么痛，但此时他只能先顾自己，生命只有一次，想要重返青春也只有这一次机会。是不是很自私?人类进化到了文明社会，但规则仍旧是丛林时期延续下来的。他振作起来，告诉自己没有错。

他和她在餐馆约会。离婚让他筋疲力尽，几乎没有力气听她说话，她很失望。他温柔地抚慰她，告诉她自己度过了一个难捱的星期，因为离婚的缘故。

她奇怪地问：我以为你们两个都想离婚。

他说：是的。可是毕竟我们结婚15年了。

她问：你们谈起了我?

他说：没有，我想越晚谈起越好。

她说我不这么想。如果是我，我宁愿早知道真相。就算是有另外一个女孩，总算是真相。

他说：太难开口了。我习惯了和她在一起，我会怀念天天看到女儿的日子。

她冷漠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是你自己搞糟了一切。

他看着她，忽然发现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一瞬间爱情似

乎不见了。但是退路已经没有，那么就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勇往直前吧!

他迅速地找到了一套新的公寓，带她来看，兴致勃勃地给她介绍：这是客厅，这是书房，这是我们的睡房。隔壁是女儿的睡房，她来探望我们的时候住，我会另外准备一个房间给保姆。她看起来压根没有什么兴致，而她越是没兴趣，他越是要不停地说啊说，仿佛一停下来，谎言就会被揭穿。他现在承受不住真相了。可是她终于开口问道：那么你是想和我结婚了?

她的语气充满讽刺。他沉默地看着她，她可真狠啊。她继续说

昨晚在餐厅里，你根本就是憎恨我了。这样还要结婚，太没有意义了。他继续沉默。年轻的时候大家都喜欢裸的真相，现在他能做的只是躲避。她无情地说下去：皮埃尔，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还可以时常见面。他唯一可以说出来的自卫的话是：不。她说：很抱歉，皮埃尔，我走了，再见。

关门的巨响让他打了一个哆嗦。半晌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眼镜戴上，走到窗前，看着她走出公寓大门，招了一辆taxi，就这样消失了。

他不知道的是，他干洗的衣服被送到家中，服务员在衣服里发现了洗照片的收据，交给了妻子。现在妻子正走在取照片的路上。

拿到照片后，妻子等到没人的时候才打开照片看。一张一张，都是她，微风吹起头发，露出俏皮的笑容。还有他和她，在郊外。她为了和丈夫一起去度假，等了五年，等来的却是这些照片!照片掉到地上，她匆匆忙忙地捡起来。一个路过的男子猥亵地看着她风衣下露出的大腿，轻浮地上来搭讪要帮忙吗?要不要一起走一走?她抬起头，看着这个男人。男人，多么奇怪的生物!她愤怒地吼起来：你以为你是谁?你是神赐给女人的礼物吗?你有没有好好看过你自己?她把那男人抓到商店的橱窗前面，让他看看自己的嘴脸。男人吓跑了。

妻子奔跑在回家的路上，因为家里有一只从未用过的猎枪。现在这个时间，他应该坐在那家常去的餐馆喝咖啡，应该给他点更刺激的尝尝。

的确，他从公寓出来，直接去了那家餐馆。仿佛回到日常生活中去，就可以假装没有受到过伤害。他像往常一样要了一杯咖啡，然后耐心地整理着衣服口袋，把两个烟盒并成一个烟盒。他做得很认真。他不会想到这是生命的最后几分钟。

妻子把长长的猎枪藏在风衣里面，走到小餐馆的门口。透过玻璃门，她看见他坐在老位置上，默默地看着报纸，两只手习惯性地抚摸着颈部。多么熟悉，这是与她同床共枕十五年的丈夫。现在，让自己来亲手结束一切吧。

他忽然看见了她，吃惊地站起来。

她把照片扔在他的脸上，开枪。他倒下，最后的表情几乎是释然的。

在一片尖叫声中，妻子安静地坐下来，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梦游般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