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节选)

走了三个钟头以后，鸟先生收起纸牌。“肚子饿了。”他说。

他太太伸手拿过来一个细绳捆好的纸包，从里面取出一块冷牛肉。她很利落地把它切成薄而整齐的片儿，两个人就吃起来。

“我们也吃，好不好?”伯爵夫人说。得到同意以后，她把给两家预备的食品都打开来。一个椭圆形的盆子，盆盖上塑着一只野兔，表示盆里装着的是一只熟的野兔，那是一种滋味鲜美的熟肉，紫堂堂兔肉上横着一排一排魄的肥猪肉丁，还拌着别种剁得很碎的肉。此外还有一大块瑞士出产的干酪，是用一张报纸裹着的，报纸上的“社会琐闻”四个字也印在了油汪汪的干酪上了。

两位修女从纸包里拿出了一截香肠，发出一阵大蒜的气味。高尼岱两手同时了披风的两只大衣袋里，从一只衣袋里掏出了四个熟鸡蛋，从另一只里掏出了一段面包。他剥去了蛋壳，扔到脚下的麦秸里，就咬起他的鸡蛋来，蛋黄的末屑落在他的大胡子上，像是一颗一颗的星星。

羊脂球原是匆匆忙忙慌里慌张起的床，什么也没有想到；看见这些人若无其事地吃着东西，不觉气愤填膺，憋得喘不过气来。起初，一阵骚动的暴怒使得她肌肉痉挛，她张开了嘴预备把涌到嘴边的辱骂全骂出去，然而愤怒扼住了嗓子，她简直不能够说话。

没有一个人望她，没有一个人想到她。她觉得自己淹没在这些正直的恶棍的轻蔑里；他们先是把她当作牺牲品，然后又像抛弃一件肮脏的废物似地把她扔掉。于是她想起她那只满是美味的提篮，他们是那样贪狠地把它吞个精光；她想起了她那两只冻得亮晶晶的子鸡，她那些肉酱、梨子，她那四瓶波尔多红葡萄酒。这时她的怒气，如同一根紧绷的琴弦突然绷断似地，忽然平息下去；她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她使出了惊人的努力，镇定了自己，如同孩子一般吞住自己的呜咽，但是眼泪还是涌上来，亮晶晶地挂在眼圈边上，一忽儿工夫两颗大泪珠离开了眼睛，慢慢地顺着脸颊往下流，跟着好些流得更迅速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像从岩石中渗出的水，一滴一滴落到了她圆鼓鼓的胸膛上。她直挺挺地坐着，眼光定着向前看，脸绷得紧紧的，脸色苍白，只希望别人不要看她。

可是伯爵夫人偏偏瞧出来了，并且递了个眼色通知她的丈夫。他耸了耸肩，仿佛是说：“有什么法子呢?这不能怪我呀。”鸟夫人得胜似的冷笑了一声，接着就低声慢气地说：“她在痛哭自己做了丢脸的事。”

两位修女把吃剩的香肠用纸卷好以后，又开始祷告了。

高尼岱正在消化刚吃下去的几个鸡蛋，他把双腿伸向对面的长凳底下，仰着身子，叉着胳膊，如同一个人刚刚找着一件很滑稽的玩意儿一般脸露微笑，随后用口哨吹起了《马赛曲》。

所有的人都涨红了脸。毫无疑问，同车的那些人是不喜欢这首人民的歌声的。他们都感觉心里烦躁、激怒，仿佛要大嚷大叫才好，就好比狗听见了手摇风琴的声音总要狂吠一样。

高尼岱看出了这种情况，再也不肯住嘴。有时候，甚至把歌词也哼了出来：

对祖国的神圣的爱，

快来领导，支持我们的复仇的手，

自由，最亲爱的自由，

快来跟保卫你的人一道战斗!

路上的雪冻得比较坚硬了以后，车子就走得比较快了。在旅途的漫长的愁惨的这几个小时内，在车子颠簸震动的声响中，不管是黄昏刚黑的那一刹那，也不管是车里已经漆黑乌暗的时候，一直到第厄普为止，高尼岱始终用一种猛烈的不屈不挠态度吹着他那带着复仇意味的单调口哨，逼得那些人，脑筋尽管非常疲倦，心情尽管十分愤怒，却也无法不从头到尾倾听他的歌声，并且每听一拍，还不由得要把唱的每句歌词都记起来。

羊脂球一直在哭，有时候在两节歌声的中间，黑暗里送出一声呜咽，那是她没能忍住的一声悲啼。

简析

此处节选的是《羊脂球》的最后一部分。前面莫泊桑已经对这些人物有了很深的描绘，此处是升华。这里没有再介绍几个同车人的性格，但是通过几个人吃东西时的动作、语言，以及羊脂球的心理描写，我们依然能很清楚地知道这些人的形象，尤其是高尼岱与羊脂球的性格。除了羊脂球外，这些人有共性，也有不同，相同的是自私、虚伪、无情，不同的是各个人的身份及因身份带来的惯性。莫泊桑很好地把握了这些人的性格，只运用如此简单的细节，生动鲜明的动词、形容词，就让这些人的嘴脸一一暴露。而羊脂球的善良以及懵懂，由于心理刻画的细致，以及这些人的强烈反衬，而活灵活现。莫泊桑在这里寄寓了他的感慨和批判。因此，我们知道写人物应该融进自己的爱憎，但又不能让这种爱憎淹没了理智，使描写变成空洞的叫喊。莫泊桑的这篇小说可谓启发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