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上的花总

时间:2022-10-13 01:26:30

去年年底的某一天,戴着口罩与墨镜的“花总”准备领取某媒体授予他的“年度知道分子”。登台的前一刻,主办方读出了他的真实姓名,这让“花总”出乎意料,他犹豫了一下,收下了口罩,径直走到镁光灯前。

和晶在场上问他:“对你的‘仇人’,有什么要说的吗?”

“花总”说:“我不怕。”

这个新浪微博上拥有20万粉丝的知名博主,在被称为大陆政务微博元年的2011年声名鹊起。他以给官员鉴表,并向网友公布疑似名表的款式和价格而闻名,被媒体视作网络反腐斗士。

悟空

1978年,“花总”出生在闽江上游的一座小城中。在告诉我他的出生地时,他拒绝让更多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他比常人更懂得保护自己,也更敏感。上大学时,他像时髦的年轻人一样,追看网络连载的《悟空传》――代表了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思考当下的问题,因为许多桥段与现实相似。

猴子一直是他最喜欢的动物,他套用《大话西游》的台词:假如有来世,愿做一只在沙漠上抢劫脚底板的猴子。“猴子”甚至成了他在微博上对自己的称谓。

1998年春天,“花总”经历了人生中第一场大事件,同窗H突发髓内胶质肿瘤,危在旦夕,H家家境贫寒,无力负担治疗费用。危急时刻,“花总”等人拿着中文系一位名教授撰写的求助信,冲进福建电信数据通信局,请求通信管理员在互联网上发送求救贴。被感动的管理员二话没说,在BBS发出了呼求贴。

由于预先知会了媒体,这一事件在线上与线下同时传播开来,求援获得了良好的效果,H最终得到救治,脱离险境。

H事件让他第一次了接触网络,第一次见识到了这个由通讯协议构筑的虚拟世界的魔力,此后,“花总”开始逃课溜去了网吧。

他一边看着《南方周末》上社科院社会发展研究中心副主任郭良连载的“跟我玩互联网”系列文章,一边开始学习建网站。

按照他自己的说法,1999年国庆节,用两个小时掌握了HTML语言,开始在记事本上逐行写代码,做出了第一个网站。

攻心

2003年,“花总”从福州北上,来到上海。“那时,没有公司肯要我,因为之前在电视台广告部做过实习生,才在这里找到一份卖广告的工作,底薪1800,天天往江苏、浙江、温州跑,找客户拉广告,遭受客户的白眼。”

他一直渴望去公关公司上班。在98年那场大事件中,他就敏锐地察觉到媒体想要什么故事,人们愿意听什么故事。他相信自己的天份,但没有从业经验,也无熟人引荐,只能在网上海投求职邮件。只有江宁路上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给他回覆了邮件。他领到了每月三千的薪水和“客户主任”的头衔。

在混到这块“敲门砖”后,他终于进入了一家著名公司,成了一个小AE(客户主管)。仅仅一年后,他成为了上海滩公关公司里最高产的方案――一夜可以写出一套一两百页的年度全案。在做了上百个案子,游走了几家公司后,他突然感到了疲倦,开始怀疑这个行业。

从幼年时对大人间人情世故的观察,到成年后在公关公司对客户心理的揣摩,他相信自己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读心能力。对人的研究成为了他后来工作的一部分,但在对公关行业产生怀疑时,他也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沟通欲望。

他开始厌烦见“无聊的客户”,开始失眠,开始不想起床,也开始对生活产生疑问:“变本加厉地捞钱,削尖脑袋力争上游。这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2007年初,“花总”踏上了飞往四川的航班。飞机降落到重庆,搭出租车南行,进入一个川滇黔交界的山坳里。这里有600个孩子和十来个乡村教师等待着他,准备迎接他们的新老师。

“花总”他负责一周八节课,初三政治与初二历史,有时候还会代上地理等文科课程。

“花总”开通了一个支教博客,开始在上面撰写支教日记、同时募集捐助款项。一天之后,他收到了第一笔捐赠,一封400元汇款。更多的捐款随后而至,他激动地让孩子们在操场上组队摆成心的形状,感谢网友。

后来他帮助学校捐过款、修过楼,再后来,他变得不愿意回想这段经历。他告诉我,前不久,在QQ上遇到当年教过的学生,学生们正在江苏一家台资厂做工,告诉他:日子很苦。他回复了三个字:我知道。再无联系。

支教最初的动机是想去体验另一种生活,当一个角色扮演者。“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孤岛上,我想到别人的岛上去,看看别人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在川南,他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然后发现,入戏太深了。

从四川回沪,他又换新公司,重拾对“人”的研究。他开始写作《攻心》,副标题是《有组织传播中的谎言、精神影响与精神控制》,是一本探讨群体中传播影响的著作。

潜伏

30岁,而立之年。“花总”的职业生涯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担任互联网上市公司总监,却卷入职场风暴,被迫辞职。职场大起大落后,他获得了一段空闲时间。“到别人的岛上看一看”的想法,再一次出现在他脑海中。

2009年春天,他从广州来到东莞最大的劳工聚集区长安镇。金融风暴中,“花总”面试工厂流水线上最低级的工人,底薪为750元人民币,“花总”被安排进了工厂印刷课,负责搬运纸砖。纸砖重量在五十斤至一百五十斤之间,每堆两列,每列九到十摞,在不赶货的时候,每天每个印刷课普工的搬运量在十吨左右。这在大陆沿海的制造工厂里,还算是比较清闲的工作。

进入工厂第五天,“花总”在搬纸砖时,被锋利的纸边划伤手指,简单包扎后,手指在次日开始肿胀。

“我感到恐惧,抑制不住地想逃离这里。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可即使没受伤,我也对终日从事这样高强度的体力活感到了绝望。我疯狂地怀念起往日时光的美好,迫不及待地要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这一天,他跟小王道别,用他自己的话说,“像溃兵般”离开了工厂。

他并没有离开东莞,离开工厂后,又在东莞、清远等地前后待了两月时间。其间,他在东莞的城中村租了一间房子,开始体验更多的角色。

他应聘过给摩天大楼清洗玻璃的“蜘蛛人”。招聘方培训了他两个小时,便把他送上了高空。在东莞,经验从来不是问题。

他还碰到过一个云南算命师,付出了两百元人民币学费后,他从云南人身上学来了一套算命说辞。但算命生涯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刚招徕了两个顾客,同行便叫来了城管,将这个抢饭碗的新人赶跑了。

最危险的一次潜伏,是去“工人房”找工的经历。“工人房”,是贩卖民工非法中介组织,通过诱骗等手段,把工人送去黑工地,受骗的民工往往会遭到非人的劳动待遇,更甚者连报酬都领不到。

直到今天,他依然为东莞的城中村公寓交着租金,偶尔还会跑回去住上一段。

实验

去年5月23日,“花总”在微博上收到私信威胁。这是他在微博上第一次遭遇恐吓,“花总”难以窥知恐吓背后的内幕,出于安全考虑,他在微博上公布了恐吓信息。

消息灵通的媒体将话筒伸到了“花总”面前,匿名的恐吓同此前对“花总”世界奢侈品协会的质疑被联系到了一起。好奇心引发的“质疑”由此变成了与“恶势力”的打假斗争,“花总”的微博标签栏上在“不鉴表”、 “逼范儿”外,从此多了一栏“反山寨协会”。

这不是第一次成为打假者。2011年,他因在微博上给官员鉴表,被网友视作“反腐斗士”。 “花总”对“反腐斗士”的名号有些无奈,他说,鉴表只是他的业余爱好,却变成“赶鸭子上架”。一度停止鉴表后,有网民问他:“你是不是放弃了当初理想?”几乎是在网友的鼓动刺激下,他又开始了鉴表,直到帐号被封。

新帐号“花总丢了金箍棒”开通后,他决定用微博做一个传播实验。

“我想验证两样东西,第一,微博传播到底怎么回事,我通过所扮演的角色,与网民的互动去观察大家的行为和习惯;第二,我也在‘办媒体’,我每天都在看微数据,看我后台访问量。”

实验开始后,他需要重新找到一个能够成为公共热点的题材,吸引关注。他想到了2011年,曾在旧账号上撰写的一篇名为《怎样在微博扮上流社会》的文章。此后,他开始仿照撰写各行各业的《指南》。

《指南》后来改名为《装腔指南》,被他做成了手机APP,截至目前,已经达到80万累计装机量,比他公司开发的证券APP用户还多。“我有一种善于制造热点的特质。”他就对自己的传播能力深信不疑,实验的结果似乎也证实着这一点。

他沉浸到了新一轮的角色扮演中,他不讳言,“花总丢了金箍棒”这个帐号的运营性质,也在微博上承认“花总”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是他扮演的一个角色。

当他看到世界奢侈品协会美国官网源代码里的中文字符时,“”实验再一次被现实所干扰。他贴出微博,认定这是个“山寨”协会,一场漫长的网络“打假”风波就此开始。

他刚刚受到网络匿名威胁时,曾想过利用社会资源迅速摆平这件事,一度甚至想把讨伐世奢会的檄文发到当时已有30万《装腔指南》的客户端上。

但他最终忍住了。他想知道,用一个普通人的理性回应方式,将会遇到什么困难?有没有可能解决这件事?

这是另一个实验。他在微博上公布威胁信息,搜罗行业知识分析对方的漏洞,跑到北京寻求媒体援助。在北京,他路过部委门口,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扮演的是一个维权的公民。他克制着自己的公知欲,告诉自己不要入戏太深,但他越发感到恐惧。

“这比被‘工人房’送到黑工地,更让我恐惧。在黑工地,我觉得一切在我掌握之中,现在我不清楚对方的底牌,有许多未知的事情让我感到恐惧。”这一回,“花总”站在自己的孤岛上,被一望无际的海水包围。

6月中旬,他从上海飞赴广州,买了一张去越南的机票,同时在微博上向网友宣布:我跑路了。

在他跑路之前进行的采访中,我问他:“你的传播实验,现在有没有失控?”他说:“我一直在控制这个过程,到现在还在掌握。不过回头想想,这样也蛮可怕的,有点像玩火。”

这次采访结束后,我们有大半年时间没有联系。2013年3月,我再次拨通花总的电话,听筒里传来了熟悉的疲惫声音。他一边向我谈起他的新计划,打算推出《装腔指南》杂志与视频节目,一边又传达出社交网络上角色扮演带来的压力。

我问他:“你担不担心有朝一日建立的角色突然崩溃?”

他说:“这是一个缓慢却终有一天到来的事情,我不担心。”说这话时,他身在老家,心在生病的母亲身上。摆脱不了的人性与情感,或许是“花总”与那条石缝中“悟空”的区别之一。

另一个区别是,“花总”站在自己的孤岛上,被一望无际的海水包围,他驾不起七色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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