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深处话《边城》

时间:2022-10-12 05:47:59

在沈从文的文学艺术世界里,水富有独特的艺术蕴藉。《边城》里的水,烘托着人物的心理活动,暗示着人事的悲剧结果,也联结紧凑着小说的结构。边城乃至于湘西的水,哺育了湘西人的生命,长养了他们的知识、智慧和爱心。对那些湘西山水世界里的人,沈从文倾注了无尽的感动和欣赏。以水来知人,以人来知愁,更以愁来知人,或许这是走近《边城》,走近湘西人,走近沈从文的一条小径。

读沈从文的作品,尤其是湘西系列的作品,约略粗读,好像看到的是一幅意境幽淡的山水画;再若细读,又好似看到的是一幅风格迥异的人世风俗画;倘还静心品,更仿佛听到的是一首激越铿锵、慷慨悲壮的生命交响曲。风景如画的湘西,山清水秀,风物宜人;傍山依水而居的人们,美丽淳朴,庄严自然。这些无不给人以美的遐想和美的视角冲击,与此同时,也给人以深沉的思索、灵魂的撞击和拷问。

湘西的水,在《边城》中,具体化为一条小溪,作者是这样写的:“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为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这“便是历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作白河。白河下游到辰州与沅水汇流后,便略显浑浊,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边城就依山傍水而建,水上的水边的栖居,山里的山中的聚居,构成了边城人生存的全部环境,搭建了边城人演绎生活的中心舞台。一切人事的哀乐,全都从这里生发。”

暂且撇开《边城》里特有的那条溪水的深刻蕴含不谈,单就从网织文章的缜密结构来说,那条时不时出现的溪水,已经起到了妙不可言的串织联结作用,使得这部诗样的、散文般的小说,形式分散而神骨凝聚。小说开头便描写了小溪,清澈透明,位于川湘来往的孔道,以此为引子,连锁式地引出了人物及其人事背景。接着,溪水文化端午节的热闹景象,成为了小说主人公故事演绎的发轫。接着,在以后的故事推进中,人物的心理反应,微妙的心理活动,总是伴随着不同的溪水描写而出现。

比如在看龙舟竞渡前,老船夫“注目溪面升起的薄雾,仿佛看到了什么东西,轻轻的吁了一口气”:在第十三章,当翠翠很放肆地想象着出走老船夫寻她不得时,“望着溪面为暮色所笼罩的一切……就忽然哭起来了”;在第十九章,老船夫进城喝了个三五杯,因走热便用溪水抹了身子,觉得很疲倦,就让翠翠守船,自己回家去睡了,“黄昏时天气十分郁闷,溪面各处飞着红蜻蜓……翠翠守在渡船上,看着那些溪面飞来飞去的蜻蜓,心也乱极”;在第二十章,夜晚雷雨后的清晨,翠翠醒来出门,只看见“一股水便从塔后哗哗的流来,从前面悬崖直堕而下。并且各处都是那么一种临时的水道。屋旁菜园地已为山水冲乱了,菜秧皆掩在粗砂泥里了。再走过前面去看看溪里,才知道溪中也涨了大水,已漫过了码头,水脚快到茶缸边了。下到码头去的那条路,正同一条小河一样,哗哗的泄着黄泥水。过渡的那一条横溪牵定的缆绳,也被水淹没了,泊在崖下的渡船,已不见了”,殊不知,就在夜晚的暴风雨中,老船夫已经溘然而逝。到此不难看出,溪水在刻画人物心理活动,在推进故事演绎,在完善紧凑小说结构等方面,的确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也充分体现了作者的艺术匠心。

至于湘西的水,边城里的那条小溪,所蕴含的丰富而深刻的文化信息,尤值得探幽索隐。在小说中,溪水不仅仅起着串织文章结构的作用,不仅仅起着烘托人物心理,暗示人物心理活动的作用,也不仅仅是起着推进小说情节发展的作用,更为重要的是,它还折射着作者的生命情怀和生命哲学,把一种深刻的生命思考,将一种深沉的忧郁情结,很深邃地蕴涵其中。人事的悲欢离合与喜怒哀乐,随水而生,与水相伴。边城的水,湘西的水,不只是提供了人们生存的客观自然环境,还在更深广的程度上“长养”了人,生命的启蒙、智慧的启迪,更多地依赖于水。湘西的人,包括作者沈从文在内,无一例外。难怪作者一生对水,对家乡的沅江,始终是一往情深,“我认识美,学会思考,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当他成就了文学事业之后,在一次的回乡途中,在水上生活了几十天,沿河光景、河中声色和潺潺流水再一次使他感触良多:“我总那么想,一条河对于人太有用处了。人笨,在创作上是毫无希望可言的。海虽俨然很大,给人的幻想也宽,但那种无变化的庞大,对于一个作家灵魂的陶冶无益处可言。黄河则沿河都市人口不相称,地宽人少,也不能教训我们什么。长江还好,但到了下游,对于人的兴趣也仿佛无什么特殊处。我赞美我故乡的河,正因为它同都市相隔绝,一切极朴野,一切不普遍化,生活形式生活态度皆有点原人意味,对于一个作者的教训太好了。我倘若有什么成就,我常想,教给我思索人生,教给我体念人生,教给我智慧同品德,不是某一个人,却实实在在是这一条河。”

“上善若水”,沈从文的启蒙启智几乎全部依赖于家乡的那条河,水成了他生命的基本元素,这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那样偏爱水,对水情有独钟。仁者爱山,智者乐水,水性柔弱,喜居卑下却又无坚不摧,滋润万物而不争功,这些水之性或许深刻影响了他的气韵禀赋,在某种程度上也影响了他的作品风格,像《边城》中的溪水,总是和小说人物的悲喜直接或者间接相关联,水在流动,水在变化,人物的心理与境遇也随着发生相应的变化。重要的是,沈从文丰富的人文情怀和人性理念,对万物生灵的柔暖感动,应该和他的“水性”韶龆生活分不开。在故乡的河水上,他一次次感悟到了生命的真谛,触摸到了灵魂的跳跃,“我感到生存或生命了”,“我好像智慧了许多,温柔了许多”,“我看久了水,从水里的石头得到一点平时好像不能得到的东西,对于人生,对于爱憎,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我觉得惆怅得很,我总像看得太深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

不难看出,湘西的水玉成了沈从文,造就了他的禀赋、气质个性和才情智慧,也形成了他的神性与人性合一、爱与美合一的新宗教。在这里,我们似乎更多地看到了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关爱,看到了泰戈尔虔诚的神爱与仁爱,看到了屠格涅夫的忧郁挚爱,还看到了冰心的童爱和自然之爱。沈从文不止一次地说过,他的心里柔软得很,那正是因为他爱了,他懂爱,他会爱,他爱了世界,爱了人类,这或许就是沈从文式的爱。正因为他有了独特的爱,所以也就拥有了他人难以企及的精神世界。在这样的世界,一花一菩提,一草一生命,更何况高级动物的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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