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代人的眼睛

我与母亲，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有一双大而黑的眼睛。

但较之母亲，我的眼睛大而不聚光，从初中起，我就开始近视。

离远点，你想钻到书里去呀?每次，母亲见我眼睛离书很近的时候，总这样训斥我。然后，她会虎视眈眈地坐到我身后，陪着我，用她那双眼睛监视着我做完所有的作业。

但我的世界还是越来越模糊。不许眯眼!母亲说，没听说过眯眼就会使人近视吗?于是，我赶紧把眼睛睁大。这时，母亲的脸变得好像错位一样，看不清她是在笑还是在发怒，于是，我的眼睛忍不住又眯成了一条缝。不许眯眼，又遭到母亲大声的喝斥。

母亲还是瞒着我跑到学校去调查我们教室的照明情况。她向我们班主任提议将日光灯换成瓦数大一些的灯管，班主任没答应，我知道后也埋怨了母亲一顿。

我埋怨母亲时，她一声没吭。我悄悄地眯起眼，望着我桌上的一堆书本，后来，母亲就写了一篇文章，以一位普通母亲的身份抨击现今学生负担过重的教育现状，投到当地的晚报上，居然发表了。

我对母亲刮目相看。

初三那年，周围的同学们全都架上了亮晶晶的眼镜，蛮气派的，母亲却拖着我进了一家声称治疗近视的私人诊所。母亲说，你拥有一双和妈妈一样大而黑的眼睛，我不允许你永远眯着，或变成两双眼睛!

医生，您一定要将孩子的眼睛治好呀!母亲的语气像在托付。漫不经心的医生再看看漫不经心的我说，放心吧，吃几副药就好了!

一副药就得上百元，还要往耳朵上贴胶布，还要天天按摩穴位，还要一天做十几次眼保健操。但母亲还是“是是”地答应着，往一个小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我那不到四十岁，一直都很聪明的母亲，这时却像一位烧香拜佛的老太婆。

回想起那段日子，多少个晚上，母亲为了督促我吃药，做眼保健操，使我同她顶起嘴来，多少次为了保证口袋里有钱治我的近视，母亲拒绝了与女友们一起逛街。我也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半夜忍不住躲在被窝里打手电筒看小说，多少次整整一个下午坐在游戏机前一动不动。每个星期都要去那个昏暗潮湿充满刺鼻药味的私人诊所，望着母亲听那江湖术士的教训的种种情形。

一个晴朗得让人无法忍受的下午，趁着母亲向医生讨教，我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踱到那张我恨得咬牙切齿的视力表前，以考试作弊的速度将0.5到1.5的E字方向背了下来，然后又漫不经心地踱到母亲身边。

那天回家路上，母亲一直看着我笑。她很满意，她以为我的眼睛真的让江湖术士给治好了，却不知道检查视力时，我把视力表背诵了一遍――是聪明的母亲的遗传让我的记忆力如此高明。母亲的脸如此晴朗，让我无法忍受她的付出使我心酸，而她的微笑又让我陶醉。

后来，我还是戴上了眼镜。我仍是天天熬夜，我做着作家梦，没完没了地写，也没完没了地收退稿。母亲还是陪着我，默默地为我摇扇，抄信封，习惯地说一句，“早点睡吧，你的眼睛不好。”我习惯了母亲的嘟哝，母亲也习惯了我的缄默。

去年母亲节前夕，我终于有一首小诗见诸报刊。我把它剪下来，可多年前母亲发表的那篇文章一起贴在我的日记本上，递给母亲看。

母亲把日记本拿得好远，皱着眉端详了半天，突然舒心地笑了：“真能干，一下子就发表了两篇!”突然间，我的泪便下来了，哽咽着说：“妈，有一篇是您写的!”

我一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母亲那双大而黑的眼睛，早已经老花了。为了女儿的眼睛，她什么时候关心过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