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供养 第8期

时间:2022-10-12 08:17:35

《韩显祖造像》立于北魏永熙三年(公元534年)六月。志石曾为晚清金石名家端方所藏。原拓高25厘米,宽55厘米,共20行,满行11字~15字不等。字形点画锋颖外露,峻拔自然,风格稚拙天真。佛像为文字所包围,整个造像颇为精美。造像佛龛有的依托山体,高大壮观,有的隐含岩石之身,精美巧妙,《韩显祖造像》属于后者。康有为曾提出魏碑有“十美”,可惜他老人家没有后人的眼福。现在要说“二十美”可能都不止。很多新面世的造像,因为露面时间短,名气可能比不上原来的“龙门二十品”之类,但艺术质量并不逊色,至少是各有千秋。正所谓,前人有前人的先机,后人有后人的福祉。

公元534年,北魏分裂成东魏和西魏。国家分裂,必然导致社会生活各方面的振荡和变化。然而从此造像看不到草率和纷乱,一片宁静祥和的气象。这应该得益于宗教的安抚。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儒释道有各自的理论体系,有各自的文化特征,共同具有教化、资治的特点,由此而构成互为包容融合的基础,也由此构成了复杂的历史文化现象,凸显了魏晋南北朝时期总的文化特征。佛教修行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破除“我执”与“我见”,让人把贪、嗔、痴、疑等放下,将人通过眼、耳、鼻、舌、身、意等感知世界所获得的“虚幻的表象”打破。这是一个艰难的改造过程。佛教中用“熏染”一词来强调修为的漫长与渐变的特征,提升对于佛的“信靠”和对于觉者智能的“恭敬心”,是完成修行的重要基础。对比来看,书法同样存在有一个潜移默化的“熏染”过程,造像需要敬造,书法需要敬畏,造像有一种神灵,书法有一种神圣,最直接的,造像需要“养”,书法也需要“养”,养心、养气,等等。

由此拓片而观之,运笔随意,起笔不再是方锐形状,斜切入纸,与后来伪托褚遂良的《阴符经》以及版本精美的冯承素《兰亭序》类似的笔意出现。起笔随意,如“士”、“李”、“韩”、“率”等字,许多入纸动作自然保留,流动感极强,十分率意。魏碑中那种刻意僵硬、程式化的用笔,变得很清新。善用短笔画,如蜻蜓点水,意味深长,“士”、“李”二字风姿曼妙,“宋”字有多笔点画,各见不同,妙处全在用笔瞬间之变。“永”字取篆法,起笔点使得字势向右飞动。再看转折处理,“甲”、“是”、“国”、“韩”四字,各有变化的同时,转折中行笔的提按已有细微不同。“韩”字横画多,粗细不同,完全是一种自由自在的书写。“那”字借篆书结构而成,笔画细致锐利,“光”字出钩移位夸张,“老”字波磔顺势放出,隶意很浓。收笔亦随意,有汉简的味道,甚至与后世金农的“漆书”有相通之处。这是“书写性”所产生的解构作用。既是对原有规则的破坏,同时也预示了一种新气象。

结体极具趣味,“就”、“舍”、“饥”、“岁”字形方正中有变化,静中寓动。“就”字左侧三个点画一气呵成,并不在意形状,很轻松。“率”字有意处理成对称之态,不拘一格,“爱”字欹侧变化,“庸”字的瘦高和“那”字扁方形成对比。“愚”字稚拙俏皮。结体变化意味着书法自身的突破能力。汉隶是对篆书严密体式的改造,民间与官方的互动因素,以自由简便来打破体式的固定程式,重新建立一种新的书体。当隶书向楷书过渡之时,在演变的过程中,从晋隶、晋楷到魏碑再到隋碑,最终出现唐代楷书的巅峰。这一变化过程中,魏碑的时间跨度最大,民间力量发挥了重要作用。宫廷绘画与民间绘画之间可谓泾渭分明,然而从皇家墓志到民间造像,区分不大,因为书法存在一种普适性。民间书家以各自的趣味来解构,属于外部作用力。“书写性”是书法自身内部的作用力,二者相互交叉作用,创造出精彩纷呈的局面。唐楷是一种逐渐走向封闭的规范,与魏碑的开放性截然不同。魏碑是从一种字体到另一种字体的过渡,唐楷只有风格的变化,并且这种模式不断固化,直至五代纷乱而动摇,最终有宋代行书“意”对于“法”的演绎和取代。书法由此而不断波浪式前进。

造像是一种记忆,能够无声的交流。叙述是一种语言能力。造像可谓最具“辨识度”者,有文字,有图像,可以镌刻出悠缓浓稠的抒情笔调,令后世人物发出赞叹惊羡的声调。将各类人物的名字,一些简单的事迹组合而成的文字,连接成一种新的“语言形式” 造像。通过图像,可以扩大文字的理解范围。无论起初熟悉还是不熟悉,无论是有怎样的理解,总能从已知的部分感受到未知的部分。一个人的经历、才华、家世,决定了个人叙述世界有多宽广。“邑”是当时出于佛教信仰而结成的团体,有邑子、邑老、邑主的区分。《韩显祖造像》中多个“邑”字并列重复出现,宛如赞美诗,咏叹调,能够感受到语言文字的“弹跳能力”。如此多的相同字形,书写无一重复,不正是古人高超的书写技巧之见证吗?

造像以日常生活中的平淡与重复,能够说出一些回味来,绝非易事。对于日常生活厌倦之人,必然缺乏体验和感动。只有热爱生活,对日常生活保持兴趣和敏感的人,才可以让后者在阅读时浸入在造像的事迹中,感受角色,仿佛体验到“塔主”的许多年。精确点染,自己陷入,抛洒同情。墓志或造像内容非常简略,不可能详细如同流水账,只能选取极小的题材,大而化之,其余的,都是在后世人的想象空间中了。在阅读时思维飞快地流动,很多细节并未说明,点到即止,反而易于让观者与作者的心情同步。认同生活的平淡,感受到自己不过是平凡人的角色。情感似乎无任何可记忆之处,却有一些细节琐事留在记忆深处。生活的艰难,有时并不是大灾大难,而是不断出现琐碎与平庸的磨损。

人生正是由无数的小小事件累积而成的。若比做一场演出的话,没有彩排,永远都是现场直播,直到谢幕为止。阅读造像的人,常常带着感伤和回忆,流入时光的缝隙中,来体验和感知。所有的记忆不可能被说尽。人对于一件事物的记忆限于高峰和结尾,过程几乎没有任何影响。高峰出现之后,重点出现的愈迅速,这件事能留下来的印象就愈深刻。心理学家丹尼尔·卡内曼就此而提出“终峰定律”。人生也许永远都没有高峰,只是一个不断寻找归宿的过程,涵盖身体、心灵、灵魂。首先是身体的归宿。屈原曰:“狐死必首丘。”人把魂梦交给故乡保管。乡土带给世人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享受,更有精神上的慰藉和希冀。其次是心灵的归宿。生命就如同一片绚丽、光灿、变幻、漂流的云,随心所欲地舒展变化。记忆留下很多,也会模糊、遗忘很多。再次是灵魂的归宿。无论多么伟大的人物,生命最终都要画上终止符。“一切世界,始终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未出轮回,而辨圆觉;彼圆觉性,即同流转;若免轮回,无有是处。譬如动目,能摇湛水,又如定眼,犹回转火,云驶月运,舟行岸移,亦复如是。”一个造像就寄托了一个灵魂。死亡即是平静。活着的时候,心灵安定下来也是一样,“一切与你无关”。朱光潜说:“一般人不能感受到趣味,大半因为心太忙,不空,所以不灵。你的心界愈空灵,你愈不觉得物界喧嘈。”从造像中,可以体会到宁静、安详。个人内心最宁静的时候,才能够做出正确判断。詹姆斯·艾伦强调:“心态的平静是智慧的一块美玉。它是在自我控制方面做出长期而耐心的努力的结果。一个人心态平静,表明他具有丰富的人生经历,而且洞悉思想的法则及其运作。 一个人只有领悟到自己是一个思想得到进化的人,才能渐渐步入平静的佳境。”书家远离尘嚣,保持内心宁静,不断凝聚分散的思想能量,克服所有的困难,也就是一个人修心养性的过程,最终获得内心的自由。

外部的自由就是所谓的话语权。人更主要是坚守内心的自由,以个人方式与世界对话。人生存在天地之间,生活在自然之中,才能够安身立命,自由自在。传统的人生哲学的最高境界,与天地同流,与万物共荣,即儒家所强调的天人合一境界。先要懂得生活、热爱生活、感悟生活,印度哲学大师克里希那穆说:“活在当下一刻,让自己的心灵体会这一个的宁静与幸福,生命就是完满的。”书写过程中的自我控制和发挥,某种愉悦的自足,属于个人内心深处的自由,类似于佛家修行。书法是一个人的世界。对于书家来说,孤独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由此而成为一个诗人、哲学家,其次才是书法家。与造像相关者,首先是一个佛教徒。现如今的书法家仅仅是书法家,不免与书法存在隔膜。不但不能从书法中体悟到自由,反而可能因为功利,以为是书法阻隔了自由。自由的心可以包容万物,不仅需要海纳百川,也有思想的深邃,有大智慧,更要有回归自然的本真,恬淡惬意。心灵自由的境界说穿了,便是一个“淡”字。人生在世,大味必淡,以游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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