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处的流淌(散文)

时间:2022-10-11 10:07:15

低处的流淌(散文)

陈丹玲,作家,现居贵州印江。

连接

那一天,前行的队伍经过东门桥时,大家似乎都不能停留,包括我自己。

黄烟弥漫,蠕动前行的队伍前面走着刚满五岁的小女孩。这一刻,镜框中的她那么轻飘,那么单薄,被小女孩轻轻抱在胸前。其实,大家都记得她是臃肿的。松弛的面颊,松弛的胸脯,松弛的肚腹,这副保存了五十年的身体被三个女儿和日子给掏空了,成了虚晃的袋子,看似完好,实则漏洞百出,寒风填塞。不知什么时候,心脏那里开始被一股寒风搅动,劲吹。现在,她用昨天留下的笑容,最后一次看这个世界,以不在场的方式。

那一天,她在镜框里,被小女孩抱着走过东门桥。有人唤她娘,有人唤她舅娘,都与生命的根脉有关。唢呐以声音的形式强调情绪,迎来,送往,喜与丧,都借它们传达。过东门桥时,这些乐器是凄伤的,麻衣白幡,棺木飞鹤,即使酷暑,桥上依旧回荡阴凉。桥那边就是火葬场了。桥是连接天堂的路。黎明时分,我们在师傅的引导下,直面熊熊烈火。人的灵魂有多重?经过火焰的瞬间,在世间粘带的寒露、风霜、雨雪、尘土包括哀伤,统统还给了这人世。那么,我们祈祷留给灵魂的全部是欢喜,但都要轻才行,要轻到忽略,轻到云淡,轻到微风都能捎带去,灵魂才可以来到天堂的门口。

在小城,桥是一种呼唤和应答。彼岸此岸,桥有一种缝合意念。东门桥,南门桥,西环桥,北环桥……一条河流的乳汁哺育着这座小城。母亲河,我曾一度讨厌这个平庸又俗烂的叫法。可事实上,没有一个人感受不到这条河流的宽怀、喂养和坚韧,大概,被俗常遮蔽的幸福并不耀眼吧,这便是母性的特质。河流袒露,汁液丰沛,两岸建筑密集的城区是河流胸前敞开的衣襟,我们是那些滚落的纽扣,在每一个恰切的时段,通过这些桥梁找到家的扣眼,紧合,相扣,拥抱,这是抵达生的彼岸,也是存在的美好意义。之前,走上小城的每一座桥,我都十分愿意放慢脚步,感受得到双脚被高高托举,感受得到桥的善念和好意。一生允许积存的欢喜能有多少?很多人经过后,东门桥成为代名词。常常听见上了年纪的人说,伙计,可能要去走走东门桥了。这让人忧伤。

气味,是一道桥,通往看不见的灵魂。

气味之桥途经鼻息。还有桥梁途经目光吗?东门桥头的花圈铺,两个孩子在竹篾和纸张折合、粘连后虚拟出的富裕景象里追逐打闹。现代化的家电、家具、轿车还有银行储蓄卡,被纸张折叠得样样齐全。生活不能给予的幸福和优裕,被人们寄往天堂。看着,该是满足了。女人埋头编扎一个冥房,大门上要挂着“福”字,看来,她很用心,不用剪子顺便剪一个了事,而是用红丝线一点点地绣。这“豪宅”是用白布缝制的而非白纸糊成,在世的人应该不惜高价买给那一边的某个亲人,或许生前还受尽过贫苦和冷眼。她埋头绣着笔画,繁复的字样,让人觉得不管是“富贵”还是“平安”,都那么千针万线地难以抵达。

女儿还小,见着棺木稳稳当当搁放在土坑里,她说,我们把舅婆种在地里,就会长出更多舅婆。我特别喜g这种诗意的说法。小孩道破天机,让一些轻得不能无法承接的事情有了沉实的力量。确实也如此,这个家族中,每个人都静静怀着关于亡者的一份念想,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入口,不同的场景,不同的时段。表姐在翻炒一道她之前最拿手的菜时,情不自禁说出,这才是妈妈的味道。我们静默不语。青烟直上,人们用竹棍拨了拨残余的花圈、冥币、冥房的一角,让这边的物品尽量燃烧,随那缭绕的青烟邮寄到那边,不落下一样。冷灰泛白,心境泛白,苍天泛白。

白色,冰冷的,凄楚的,休止的,深埋的。

花圈店里的精致物品,代表着这边的情绪和心意,接通着生与死、哀与喜的边界。

它们,一一途经送别的目光。

总是迷惑于“托梦”一词的说法。我还在办公室,突然接到妈从香树坪打来电话,说她梦见了外公,自他去世三年这是第一回梦见,清晰的时间长度寸量着那边的决绝和这边的想念(久不来入梦,到底多的是什么心?我妈总是这么责怪和自责)。这让妈悲喜叠加,语序之间夹带着哭腔。她说,梦中的外公一脸愁苦,要是不问,他是怎么也不会说出愁苦的原因来。在世时就是这个德性,到那边去了还是顾着面子硬着头皮,凡事都以为一个人能硬扛过去。我妈的话语里不无好心,也不无嗔怪。

外婆去世后,外公更显苍老和衰弱。空落到庞大的木屋内,他如何消化那份日以继夜的孤单,我们不得而知。敲敲打打,补残修漏,我相信,老人除去肉体之艰,更有精神的孤苦,即使没有疾病挟持,外公也更快地感到了暮年的疲惫和无力。他实在怕人嫌弃。哪家有个大小事务,不管曾经有无来往,他多多少少都要去送一份礼。村路上,河沟边,外公成天在那里填土坑,修补小木桥。阳光下的小黑点,他已经老得不能惊动任何事情任何人了,哪怕是门前经过的一阵风。存在感的消退,让外公讨好着整个世界。

弟弟在妈的嘱咐下烧了纸符。那是没有收件地址的邮寄,落款有儿女、子孙,甚至还有家族旁延出去的枝叶和根须。是一封注定要退回的信吗?与其说是祭奠已故亲人,不如说是在世的人得以救赎的仪式――我们点燃纸钱,点燃火纸包起的信封,跪拜,磕头,看着烟雾升腾,心里安稳了很多。

梦的特质,在于轻盈,在于广阔,可以通过前生,还可以通过现世,更可以通往未来。那么死别,似乎也通过梦这座桥。

传说中,她一直肯定地认为在端起碗,仰脖,以致喉结滑动的瞬间,貌似坚决,可自己做了手脚,一部分汤汁没有流向肚腹。精明的孟婆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赶她过奈何桥,前生的一切将不着痕迹,一片空白。是什么样的衷肠让自己如此大胆,愿意灵魂在前生来世中不得解脱?又是谁让她如此舍命却难舍情义,

在几世轮回中不愿意忘记?人群中,只一眼,她就开始怦然心跳,脸红低眉。是他,直觉已经告诉她,这是那个她一直等的人。胸腔里,她听见了那种声音,想出来又没有出来的声音……结局是,几世时光的剥离,那个男人已经认不出她。电影的情节实在是再平凡不过,烂俗到家的故事!

然而,当说到电影《抢渡大渡河》,不如直接说到子弹。一枚冰冷的硬核,属于魔咒,也属于光明,属于阴谋,也属于正义。泛起铜绿光泽,凝聚了生命全部的黑夜,饮血,这是武器孤高的美感,当它飞向敌人,我们绷紧的恨意得以放松,呼吸才大快人心。暴力,是电影在向我传授和告知。战士们背着木板,攀着绳索,前往铺着木板的铁索桥。河水湍急,冲撞的声音如擂响的鼓点。一枚罪恶的子弹刺破空气和硝烟,战士的帽子,手里的木板,慢镜头把它们推到浑浊的河水里……人呢?反正没看见具体是哪一个人,这个容易接受,暂时残留一丝侥幸,情愿让心依旧悬着。可是,偏偏老班长从悬崖上掉了下来。一枚子弹穿透了他的左胸膛。那个慢镜头呀,衣服口袋那里,洞开的棉绒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一注血,朝天喷射,满含遗恨。“老班长――”,拖长的,颤抖的,悲壮的,声线像是从我的身体里抽出,双腿顿时就软了。心,一层一层地往里钻着痛。

太容易入戏,这往往让人受不了。电影散场,我小蝌蚪一样跟在人流里,一声不响,好长一段时间的失声,黯哑。原来,要解决恨意太容易,而要消化一种痛感却特别难。故事讲完就变旧。要建一座什么样的桥梁,才能够引渡一个人的孤独,内心的秘密。

走出影院,夜晚毫无悬念地到来。不开灯,琥珀色的夜灯透过窗棂照进来,室内充盈孤清气息,瞬间感到地老天荒,耳畔风声隐隐。打开一盒专辑,向来喜欢莫文蔚,喜欢她不着色彩的声音,冷静,瘦削,素洁又优雅无比,迷恋她处理歌曲情绪时漫不经心中透露的深深在意。她唱 :“我们一直忘了要搭一座桥,到对方心里瞧一瞧,体会彼此什么才是最需要,别再寂寞地拥抱”。莫文蔚将我们的心事唱得太敏感。这时,人总是无力地陷入深渊。直到如今,我都刻意回避那种破损的、木板铺得松散的桥。为村人行走方便,外公把用来给三姨打嫁妆的几块木头捐献出去,在村前铺了简陋的木桥。我一直心存芥蒂,即便牛羊都能从上面过,我也会脱鞋淌水过河。直到外公去世,我都无法向他敞开内心的秘密。

音符牵连,总能抵达那个小小的、婴儿一般柔弱的馅心。

凡是祭拜、求佛、祭奠等仪式,首先请香,青烟缭绕,以香为引。七夕节那晚,我们穿针连线,仰望天空,渴望在浩瀚银河里看见牛郎、织女,能得到哪怕半点指引和点拨,让自己的内心空灵,手指奇巧,编织出锦缎人生。鹊桥,被浪漫色彩装饰过的悲剧调子,貌似圆满,实则骗局。若真如天上一天,世间一年,那么牛郎和织女的时空怎么对应,每年的鹊桥引渡的会是谁?而爱,需要时空的支撑。喜鹊,银河,鹊桥,神话赋予的灵性元素,大概,悲的浓郁感正是建立在喜的零碎性上――每年七月初七,一只一只的喜鹊,归去,拼凑,搭建,连接别离的两端,桥梁下,更多的孤独正如银河之水,笼罩,又倾注于脚下每一个生命的内心。轻轻的,我们仰头,合掌拜一拜――孤独,是上天的宠儿,大地为其一次次受孕、生养。

我去深山里的一个村子看望儿时的伙伴,她这是第三次生孩子。光线从木格子窗斜去,细微尘粒悬浮在光柱中,她沉浸在辛劳又迷醉的喂养中。孩子吃饱睡着了,她撩开衣服给我看她的伤痕。圆滑结实的肚腹上,两道疤痕交叉,坎坷又漫长,这是前两个孩子来这个世上时的道路。刺目的“十字架”D案,是否之前就埋下了隐喻,预示他们只是来给母亲道别,而不是相守――因为高血压引起早产,她的两个孩子相继夭折。尖锐的事实又是怎样一寸一寸在她年轻的心上钉入不能拔除的“十字架”,不能拔出的痛?我不忍问起。第三次,她在回娘家路边的草堆上生下女儿,绵长的脐带拖了出来。虚弱无力,但那一刻,只能拼命用石头砸断脐带,血,盛开在眼帘上,女儿清脆的哭声正如胜利的号角,她视死如归,决绝又幸福。

这个弱小的女子呀,阳光在屋内移走的时候,特意照亮了她左边鼻翼上一小粒黑痣,俏皮又精致,这是母亲留给她的特殊记号。生养,一条脐带穿过女性的肚腹,搭建起连接骨肉的桥梁,让世界通过一个温热、寂静、安宁的子宫。

死亡与新生,此消彼长,无痕融合。

冲积

很多时候,影子尾随了速度,当车身飞过,一抹模糊的暗影掠过了断墙和断墙下的他们。这样的来往和行进,对于固守在此的他们已经习以为常,日子,依旧不惊不慌,拥有某种莫名的稳妥感和服从感,停驻于小城南门桥头。

小城在建设中昂扬兴奋。一层层叠加的电梯楼正在执着地改变阳光的道路,劝说着风的去向。不用多说,仰望姿势,这是高楼最想要的崇拜。新区建设,相比于那些老巷子、旧屋面、破角楼的阴郁和颓废神色,这种昂扬情绪是明媚和持久的。

南门桥头处原来是一幢废弃的办公楼,两层,砖木结构。窗框的原色该是酒红的那种吧,在一开始,一定衬托着这栋楼房的肃穆和庄重。围墙是最忠实的,长手臂一伸,公路上的俗常、窥探、烟尘和纷扰统统挡在了办公楼外,让里面的墨香、纸味、思路还有话筒里的声音,清晰明了得不容杂质,似乎方向感的整齐划一就是力量,梦想的翅翼就要撑开……这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光景,细想来,有着旧黄的焦脆感。

当焦黄色蒙上砖木,在墙面浸染,不错过任何一条砖缝时,玻璃就在某一天突然走失,开合不一的窗框惊讶失色,洞开的嘴似乎从来就没闭合过。空落感浓烈。那些时日,目光可以掠过围墙直直地平视过去,折回来时,多少掺合了一些可惜意味。

时间的集体密谋,一段围墙哪能阻得了。

拆!挖机的手臂伸进楼房的肚腹,瓦解着旧建筑关于这座小城贴心贴肺的记忆。迎面就是一锤,旧围墙被打落了门牙,豁着嘴,一屁股跌坐在南门桥头。声响中,人们扭转头,既不是道别,也不是怀念,观望的神情浮在表面,事不关己。可实际上,那种痛楚和震颤,坐在墙根下的这群人是感受到了。震颤是从屁股开始的,一阵一阵,从底部往全身灌注,身子就有些晃。几十年了,他们的屁股每天都贴着墙根――相对于人生的不可预测、道路的流荡以及背景的虚幻,墙根更坚实,不失为一种依靠,屁股在这里找到了位置。痛楚是从脊梁开始的,一丝一丝,一开始不是很强烈,但是连缀了、叠加了直接作用在背梁的骨节眼儿上,不是拉锯,是销蚀和消磨,只要一会儿,心里就会跟着虚晃,开始担忧起来。几十年了,他们的背梁贴着墙身,自然而然,有了向上的扶持。往上,这是生的方向。

世事裹挟,时光裹挟。墙根处这群被命运冲击过挟持过的人,沉积在人生的河湾处,逗留在南门桥头的碎砖破瓦里,对别人的命理、运气进行假设、推演、论证。

除了“命运”二字行踪诡秘、高深莫测,面前的所有陈设都显得特别潦草、单薄,几乎算不上摊儿――放下一个背篓,竹篾暗黄的脸色一下就暴露了倦意和窘迫,要不是相互穿引退让、勾肩搭背,那个框出的圆早就扁了,或者散了。不过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终究是有些老旧萎顿了。老旧萎顿了也要使劲儿撑住小块薄木板。一个瓷缸插满了宿牌(自制的命签),由于磕碰,白色瓷粉结队叛离,留下黑漆漆的骨板,瓷缸伤痕遍布,足够没有容颜混下去了,加上“为人民服务”的字样油漆模糊,少胳膊少腿,这口号喊得相当没底气,像是在自嘲。在薄木板上搁稳了,那个旧瓷缸也还是忍不住憨笑,掩饰窘迫。再就是摆上来一本《万年历》、《命运推理》、《宅基与风水》、《好名与好命》,还有手抄的薄本子。全部都翻卷了书角,时间销蚀,纸张绵软打皱,手印在上面重叠,能猜出封面上那块明显得到污迹,肯定来自于忙碌的手没来得及擦去炸糍粑的油渍。小板凳,紧紧贴了墙根,沉下身子重心,屁股就钉牢实了。理理衣角,一抬头,目光就朝前递了过去。桥头连接着公路,这个位置刚好隔路面两三米,车来人往,去向交织,不同的命运也在行进中起伏交错。如果有一个人拖着自己的命运路过,在递过来的目光里含带几许犹疑,这反倒成全了他们的运气。当然,更多时候,目光也是茫然的,远远地延伸出去,不知道落在了哪一处。

蹲守在桥头的还有两三棵老刺槐树。苍老的树皮翘起,一粒一粒,像一些垂死的鱼鳞。不需要谁测算前世的风雨,也不需要谁羡慕今生的阳光,老槐树只是保持着对四季的敏感:常常是,一串又一串洁白的槐花在寂静的午后热热闹闹地开,风雨泄露了秘密――香气走远,花叶谢幕,命运轮回。早晨,算命先生在清香里占据了这份清寂,四五个人开始擦亮目的:等。

正午,刺槐叶缝筛下碎银片,阳光投下的筹码,空气里植物的芳香经久弥漫。此刻,南门桥头人影和车流都稀少,光景一片松懈、闲散,一声一声的哈欠扯长了人的面颊和懒腰。等待的日子松散得像皮纸旧书,没有了硬度,软塌塌,难得翻过去一天。

希望就像那些光线,总是会找到缝隙,穿过沮丧,抵达人的眼前。那个略显肥胖的女人,被有声有色地安这个正午,让南门桥头的时光多少有了些震荡。面前的一排人,都是同一个行当。当命运开始滑坡,便顾不得更多的挑肥拣瘦。静下心来,才发现生活有很多漏洞,破绽百出,径直筛掉了诸多细节,如今手里抓住的仿佛全是些粗劣的、硌手的、坚硬的疙瘩,凹凸着,抚不平。神情沮丧,隔了生活这张破筛子,望见那些想要的精细、柔软、美好。该测算什么呢?她有片刻的恍惚。那就测测儿子的婚事吧――以爱的名义,母亲们打探着命运的风声,喜欢提前去儿女人生未来的现场踩点、布置,甚至永不厌倦地期盼和祈祷。报上生辰八字,让算命先生子丑寅卯地演算、推理、提炼,这是很昂贵的,价钱咬在别人嘴巴里。抽宿牌吧,两元钱一张,先生说了,抽满六张,大致就能看清她儿子今年的婚事运程。

宿牌折B,谜底潜藏在那些褶皱里。一个破陶瓷缸,几张边角毛糙的纸板,好命坏命、好运坏运齐整地插在缸里后,都显得出生普通、毫无离奇――关乎人生的话题,落到南门桥头这些年老的、残缺的、来路不明的算命人手里,多少有些戏谑的意味。女人手指犹豫,抽丝剥茧,暗自希望能够抽出上上签。算命老人微微斜了身子,眼镜滑到鼻尖,目光绕过老花眼镜的玻璃,从镜框边缘漏出来。口气凝重,神色肃穆,他读得字字有力。她目不转睛,耳朵和嘴巴微张,好让所有声音都灌进耳膜。

爱情遥遥无期,关键时刻,运气经常被打折。女人有些诧异,不满地甩出了六张一元零钞,被戏耍的愤慨紧贴了她的后背,快速拐过南门桥头一抹又一抹车影,和来时一样,她不得不再一次深陷对面纷扰的街景。

仿佛把守着命运的出口或者转角,其实没有任何的指引意义,南门桥头墙根下这些算命人来路不明、形迹可疑,断围墙成为他们的背景。在小城,当围护、框定、神秘等意义在建设进程中似乎就要戛然而止时,人们却开始赋予这堵断围墙另外的存在理由――让命运好心地弯曲了一下――成为消息的通告栏。头顶盖上一溜青瓦,顺便用磁粉刷新一番,模样款式就出来了。是的,大家很满意。寻人寻物启事、招租招聘广告、停水停电通知、喜讯开学告示……纸张不一,颜色各异,字迹多样。也许一段时间信息会不停变换,更多时候,上面不是通告就是讣告。有人离开了,薄薄的一纸讣告,数笔简单文字浓缩了一个人的一生,贴上去,是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对话。指尖触摸,好单薄,都能隐约瞧见覆盖在下面的招聘通知――生的忙碌、焦虑和纷扰在暗处继续潮涌。生与死,不同世界的信息同时占据着一面墙,各类起伏波动的情绪,到了这里都成为扁平的、熨帖的,惊动不了路人,惊动不了南门桥头的光景。断围墙上印痕叠加,时间在上面藏头露尾,真相和实情就变得模糊。但断围墙也是小城的一张表情,悲喜离合,这张表情走漏着小城底部的秘密。

当生活的秘密成为虚拟的背景,算命先生的姿态显得模凌两可。理性形成的距离恰到好处,让我的好奇心始终停留在对面,每次路过,我都呈现观望姿势。事实上,我更愿意以闲聊的方式靠近他们。在一排五六个人中,这个老男人不残不缺、不瞎不哑,只是腰背稍微佝偻,手脚显目,粗糙宽大。寒冬的早晨,他偎着一个竹篾编制的烘笼取暖,坚定不移地等候生意。闲聊得知,他早年在沿海打工,除了在工地上干活,也看一些地理术、命相术、民间偏方之类的书,从工地上下来也给人掐掐八字、看看病痛。老了回来,一对儿女又步入旧程,去了沿海打工,留下小孙儿们在家,他和老伴负责带。闲着是闲着,采了些草药,捡了几本翻卷的小册子,就来南门桥头摆摊了,偶尔,运气会给他捎来一笔生意。别人比我生意好多了哦,一张八字价格是由嘴巴说了算,一天可以收到两三百元。话语里多了喧哗,也如身后的断墙,混染了杂七杂八的意味。天更冷的时候,我起身离开,偏偏忍不住转身回望――这是哪家的父亲,暴露在寒意里。

山脚下的小镇,“隐居”的算命先生曾是这里的一位小学教师。传闻,他是个神奇,四方八面都有人寻觅而来。来时,路边草叶丛生,清溪流淌,泉眼和石桥有着胸花的效果,衬托得这座木屋更加幽静复古,一切仿佛在时光中落稳。云影青山、绿水长天,连身处的正午都显得清寂。

这样的氛围里,女人的命运在明亮铺陈、透彻。她算的是什么?从先生隐约的话语中,我拼凑着女人的人生――丈夫出轨,他还会不会回来。当算命先生揭开谜底,整个正午,她诉说着打了结的生活:小生意亏本,两个孩子还小,丈夫好赌又好色……随之,命里的悲戚就这样无遮无拦地摊晒在泪水流淌的河岸。静默中,先生递给她一张纸条,让她回家打开看,命运就可以有所转机。女人走后,先生说那是一张制作金豆腐的秘方,她看后,在小镇上的豆腐生意自然会好,多少给人一条活路。婚姻的契约上出现虫眼,算命是绝望中的救赎,给生活的伤口贴一份止痛膏。

走出木屋,曾是教师身份的算命先生还在掐算。时光的河床上,命运载舟,身逢坦途或者偶遇险滩,如果岸边号子声声,锣鼓阵阵,人与生俱来的孤独感和悲伤感,会在旁人的鼓励、暗示、激进中多少消释一些,随即找到方向感和勇气,目标笃定,风雨兼程,满怀希冀――我更愿意这样去理解所有的传奇。

命运路途中,不知道在那对夫妻身上到底发生了怎样的转折,怎样的冲击和沉浮。每天复每天,女人斜挎着小板凳,扶了丈夫,从南门桥的那头走到这头,在墙根下坐定,等待生意。避开探究的目光,女人毫无顾忌地顶着恶梦走在阳光里,那种暴露足够令人惊诧――秀发连着头皮,被谁恶狠狠地劫走了,仅剩一片肉粉的伤疤揪扯着额头和眼角,留着余恨一般。看了,剧痛反而会蔓延到旁人的想象里,而她似乎已经早忘了,还能在桥头的算命情节里被温暖、被期盼、被需要。身旁的男人睁着无神的双眼,早瞎了,怀里抱了一把二胡。很多晨昏,有没有人来算命已经不重要。男人拉响二胡:《好人一生平安》、《好人好梦》、《今天是个好日子》……他抱着这些音符,依旧抱有热度,对生活。

实在没有生意的一天,伤疤女人在男人的二胡声里靠着墙根睡着了。二胡声声,这次拉奏的是一首《远方》,调子清越、明媚。远方,盲人,这么凑巧,居然遇到了一起,两个理想层面上的名词,诗性的外衣下隐含动荡不宁的命运肌理。

流逝

水成为时间的衣衫,在流逝中注定会露出行走的破绽和褪色。

所谓的保护强调着疏离。多年后,河岸延伸,河堤升高,那些在河边奔走几辈子的双脚疏离了水,还有那些绵长的情事,那些味道深重的劳作过后的身体,那些繁复交集,偶尔的碰撞激越,最终又归于相安无事的邻间俚情,现在都沿着河堤沉默平静,整齐划一。日子的声响和内容被截流,波澜不惊,陷入沉积的深渊。

依山傍水,临水而居,恰逢的诗意在记忆的对岸招摇。现在,脚踩在地上,柔软的触碰被水泥的坚硬回绝,噗噗噗,嗑嗑嗑,声音上浮,像刷在表面上的漆皮,渐渐风干、剥落,不见来时的脚印,不见去路的深浅。也许,被修饰过的平稳路面指引一生,才最让人生畏。那么相反,土地最终令人踏实。柔软更趋近于包容和宽博,深入,交融,紧扣,挈合,土地的全部意义在于滋养,哪怕是对一株细弱的狗尾草,也不会克扣一丝养分,更不会刻薄一分一秒,温情善待,让其拔地成长。

两岸,楼房紧密,拥挤得长不出植物,水流跟着从前的瓦檐、水缸、院落和草木一起逃遁。水泥台阶、钢化玻璃、帽檐似的阳台见证生活的捉襟见肘――居所成为安放肉体(而非心灵)的洞穴。

这又让人想起河边那块地。精耕细作,边沿被劳动的剪子年复一年地修正、剪裁,标准的长方形,四周扎了篱笆,藤蔓在上面一层层地攀爬、布阵、缠绕,偶尔,也忍不住地暗自欢喜――某个竹节处,一朵牵牛的喇叭花广播了春天的秘密。这块受到四周楼房夹攻的土地,时间安慰着它的紧张,让瓜果、蔬菜、花朵培植起自信和勇气。领着它们出城,领着它们爬进月色,领着它们拜见阳光。土地,洞开的口子。节气,从这个口子进入一座城,又从这个口子离开一座城,来来去去中,唯留农夫一个人守在原地。

农夫还不算老态,担农家肥的扁担依旧闪出轻快调子,这样从河堤上走过时,阳光正浓稠,一路满溢的气味,浓度饱和,不由分说向他的身后流窜,撞上行人的鼻尖,更容易撞翻行人的肠胃。擦肩而过,同样是向前,农夫闻见阳光的味道,行人遭遇生活发酵后的腐烂气味。扁担吱呀着响,脚后跟先贴地,交替,似改编过的莲花碎步。这不是招摇,更不是恶作剧,只是河边那块地一直是他得以停留的理由。

水流在用作灌溉的人工沟渠里流淌。这时,很多人往往说起农活。是热爱?可事实上残酷,像浸在冰块里,让人冷得发烫。是憎恨?难免言辞极端,农耕文化是这个民族得以生生不息的外因。是诗意?指骨暴突曲张,腰弯背驼,蔓延在骨髓里蚁蚀般的风湿疼痛,还有一辈子累积的寒意,让衰老的肉体如一只费力抽拉的风箱――寂静深夜,咳嗽一声紧跟一声,咳到胸腔生痛,怎么也倒不出肺叶上的风寒。这些足够出卖诗意的悠闲,足够摧毁生命的优雅。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一时就想到了栽培玫瑰?农夫似乎也说不出比种水稻更合适的理由。想种就种了呗。土地垄沟,扦插枝条,浇水覆膜,他习惯程序化的劳作。常年耕N,更多感染了节气的脾性,环环相扣,不紧不慢,不早不迟,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像极了毛线,找到线头就能顺理成章,就能编织图案,就能让人感到厚实和妥帖。那些多余的幻想、做梦、抱怨似一不留神的脱针,劳作终成一团乱麻,越结越死。

扦插玫瑰花枝时,农夫对土地献出更多的耐心。

正午,河面水色清冽,周边楼房里灌进了睡眠的豆粒,玻璃窗后,人们阖上眼帘,不再摇晃。花枝已经扦插得好几行了,横看成排,竖看成行。这样,他以为,他可以是一个缝补四季的人,在一个并不宽大的院子里,他用各色的细线一针一针地缝,把这个城市撕破的时间漏洞再缝合,把这个城市遗忘的春天再绣出轮廓。针脚细密,他细心地缝补,安详地翻晒。他心甘情愿,满怀幸福。

水雾弥漫,流淌静谧。他最终想把自己也栽种在这里,依旧根须发达,开枝散叶。这想法让人默然。趁着他和老伴还没松口应允城建局的征地条件时,他更急于守着流水,在时间的这件衣衫上,挑花绣朵。

枝条墨绿,一头泥土,一头被果决地剪掉,细看了,多出几分受惩罚的味道――除了生根定脚,不能有半分多余的想法和杂念――尽管,在暧昧烛光里,在特定日子中,人们都暗自默许玫瑰沾染更多的。剪掉欲望,这些扦插的枝条表露出寡妇神情,风干伤口,埋头,将所有养分输送给根须,将明天的云开日出寄托于根须。月色晴朗的夜晚,这片天地里竖起一排排一行行微小的贞洁牌坊。看了,想象不出它们能酝酿花朵,孤独感浓烈。

我一直认为,等待,是时间蒙着面冒充先知先觉的上帝,故弄玄虚,捉弄再加戏谑。如果命在此,运就是时间隐藏的谜底。结局如何,谜底要直到那个人到来才揭开,悲喜交加,泪流,心田里吞咽苦水的那只河蚌,开始吐出珠粒。

玫瑰园里睡美人的结局,近乎唯美。咒语一出口,时间是巫婆手里那件高扬的衣衫,覆盖。正在舞蹈的美貌公主,穿梭殿前的仆从,飘摇的烛火,逃跑的老鼠,赶来的马车,轻盈的窗帘……都停止了,保持着原初的姿势和表情,似乎都已逃出时间之外,成为永恒。诅咒,鲜艳玫瑰包裹着的秘密。秘密的内核是美色和权势?

园子里时间静止,一切静止。我却坚信,一定还有什么窜进了院墙,滋养攀爬的藤蔓,滋养公主的容颜,滋养一份等待――比如流水,比如智慧(很多人进过那园子,但是都从未出来),比如隐喻。层层包围的枝条,片片玫瑰的朵瓣,统统给智慧、勇敢、自信的王子通风报信、暗示提醒。到此,时间露出了破绽――美艳被包裹,被容忍,被遮蔽,无一例外都在传教般告警,不易抵达才更具媚惑,不易摘取才更觉难得――可公主终将醒来,是千年之后独一无二的花蕾,成为众人瞩目的王后。

等待千年,难分清是缺憾,还是成全。童话,最大的魅力在于不受现实法则的约束,可以扔开命运底牌,再生,复活,重拼。这曾一度让女孩子们相信,被时间偷走的东西再回来时会更加完美,就像智慧最终换取了美貌,汗水最终换取了荣耀,爱情最终换取了亲情,而枝叶最终换取了根骨。

栽种玫瑰,土地更加呈现再生功能,接近童话质地。只要阳光足够热情,玫瑰就绽放得特别决绝――腰身起伏,朵瓣伸张,表情迷离,就要在枝条上飞升,虚脱,为那些浩荡的春天,为那些勤奋的蜂蝶,为那些来去潇洒的风儿,献出全部血肉,不留给枝条半颗籽粒。整个地里,花影喷溅,灿烂到近乎腐烂。浓黏的香味一阵阵涌进低矮的花房。门前那只狗,对了,还有那只猫,成天晕晕乎乎,慵懒又放浪。这番俗丽,多少让农夫和老伴有些不满和抱怨。

耕种多年,他们谙熟隐忍的动人之处。尤其是对待漠然、任性、自我的时间,更要忍耐和退让。趁着清晨露珠还在,太阳也还没露脸,花骨朵们还在睡梦中,他和老伴一朵一朵地给玫瑰穿上“纱衣”(一种柔软的塑料网)。那层薄网把花蕾包裹得紧致,老伴一时想起了那年送十八岁的女儿出门到广州打工的情景。就当是给另一个女儿整理衣领吧,劳作的手指多了好几分怜爱,心里也暗涌酸楚。农夫在花行间兀自忙碌,当然没注意老伴的心思。

风还在来,光也还在来,玫瑰花苞淹没在神秘的闭合里,它们忍住了整个春天,忍住了一生光阴,美,绽放于未知的无限的可能里……

圆形天桥,这座小城上空摆放的大圆筛,在拥挤迷茫的十字路口,将人群和车辆进行严格挑拣,井然筛滤。上天桥,双脚离开了地面,被抬升,悬空感让人顿时清新。目光掠过小摊的棚户顶,延伸出去老远。伏在栏杆上,曾经高大宽阔的银行大厅、装饰豪华的家居店铺,被柜台阻隔的内幕以及精美缎面浮起的奢华之光,全部尽收眼底。也可以擦着四层楼的窗户玻璃,无意间窥见租住屋内凌乱的床铺,直抵想象的无限。极目,遐想,憧憬,思远,有着某种情感的特质。也不能否认这确实是个好地方,是卖花的好地段。农夫放下竹背篼,守在一个楼梯口。

花们挤插在竹背篼里,早晨的阳光到来,露珠和花瓣共同映射寂静之光。这天不是某个特殊的节日,他耐心地等待有人来带走一枝又一枝的花。事实上也只能说是带走,比起鲜花店里的玫瑰便宜了很多,仅两元一枝。甜白,鹅黄,水粉,玫红,仿佛每枝都盛满被水雾浸润过的那些清晨和黄昏,勿需挑选。我想,这与念想有关。你看,此时的农夫用纸轻轻裹紧了花柄,指腹被小刺扎出了血珠,花儿在耍小脾性,这是最让人享受和感到温软的伤害。他不温不火。毕竟,一朵又一朵,它们将通过农夫的手掌,走失。

这世间,草木那么认真,那么执着,可以不问感觉继续为某些场合讨好、点缀、烘托,配角的意味显而易见,这容易让人习以为常,视若无睹。若是私情,真诚递过来的一束花儿,能让对爱情连同那个人的憧憬被有效地培养,这是必须的衬托。

不管流逝多么迅速,她还是喜欢临水而居,总以为自己可以直面别离,或者可以在水面照见未来,一切都方向准确,清晰可触,顺理成章。就让流水淌吧,就让时间流吧。夜色轻拢,河岸上,他捧一束鲜花到来。这该是第一束鲜花,但不至于矫情到故意推却,更不至于心脏狂跳,昏厥倒进怀里。抿笑,接过,话语是失效的。转身的瞬间,怎么好像有谁借着夜色,在某处阴险地收放镜头,按动快门,将这一幕场景定格和摄取。后来证明,正是记忆存留了底片。

入夜来,月色集结了河岸的灯光,在水面跳动、腾跃,欢喜的情绪也随着逐渐高涨。靠河的窗户顺便剪截了一帘光斑,让这种晃动漾上了天花板。屋子,瞬间生动。一寸一寸,烛火映着花影,像一只温软的猫。花香,一杯红酒,而她有种微醺的快意。面颊和发丝上全是月色、烛火、花容、水光碰撞了的碎末儿,只有那个夜晚才凝结成暖怀的琥珀,容人挂念。

常常是午后,她沿着河堤,逆水而上,想看看农夫的玫瑰园。河堤的砖墙和大理石围栏上,有改正液涂写的笔迹,笔画纤细凌乱,忽明忽暗,偏又来历不明,这充分暴露了青春的吞吞吐吐、意气用事和青涩酸苦。那三个字最多,也有用英文体的,但不论是哪一种,都被风雨浸刷,被日照褪色,被岁月涂改。青春的优越感向来建立在对衰老、流逝、消亡的无知鄙夷中,而书写和铭刻,又恰恰证明了毫无把握。落笔的瞬间,又能挤干多少水分,更何况记忆也参与了夸张、排比、隐喻等修辞。很多事,很多人,很多物,当镜头缓缓推远,我们微小的眼帘底幕上,总是一片水雾,模糊分散,认不清,摸不着。

继续逆流而上,河两岸的垂柳、白杨,之前的清朗翠绿已不再,之前不多不少的诗意已不再。连同之前那段漫长的午睡,也没有让她拥有更多清凉的醒意。深陷慵懒和倦怠,就这样允许自己松弛开去,正如被母亲的双手拆卸开的线团,卷曲又疲软,不想再被烫直,再被编织。

腐烂,时间在事物内部不动声色地挖掘,收受属于它的回扣,掏空一切。玫瑰园里,一场盛开已经变得稀落、疏离、冷却,偶尔零星的花朵也被冷落在枝头。农夫不在,沟渠里的水正清亮,老伴端着一只木盆在那里清洗衣服。棒头一棰一棰,声音闷沉,起落的手势使着性子一般。剩下的花还卖吗?不卖。那不可惜了?不可惜,就让它们烂在地里也不可惜。分明带着恨意,浓浓的恨意。听说城建局的征地工作队又来了好几次。他们是进军这座小城,领受重建使命的特遣部,侦查战情,排除阻碍,这些都可以理解,所以农夫被老伴派去征地办公室“谈判”了。

盆里的几件衣物还是新的,十元一件从地摊上买来,入秋了,可以给两个上学的孙孙将就着穿一下。样式和颜色让这个老女人还比较满意,所以拿来水里透洗一遍。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外加两个孙孙和老两口,好多年来,日子都是靠从这片田里长出来喂养几张嘴巴的。说征就能征得了?补偿还那么低……自言自语,像在说给老天听。看来,这辈子,农夫并没有替老伴在生活的流域里打捞到一条神奇的金鱼,日子也没有太多的演变和惊喜。这一次的风浪里,但愿农夫能捞起一个实在的允诺,替老伴更换掉旧木盆,魔法般替换掉花田边的小瓦房。宫殿从想象中走来 ……

转身离开时,秋意正浓。除了果实和玫红色的嘴唇,还有什么在这个秋天里被剥夺?上游河床暴露。水流,这件停留在指端的绸缎似的衣衫,时间的衣衫,轻轻滑落下去,大地就露出冰凉的躯体,坚硬的骨骼,还有那些不明去向的爱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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