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抒情制高点

时间:2022-10-11 04:44:23

淮剧传统戏《牙痕记》,叙述的是顾凤英历经千辛万苦寻子并最终团圆的故事。它由马仲怡、顾鲁竹、李晓民三人根据老艺人叙述的故事情节,整理为上下两集,在1962年首演。1980年,乔谷凡又将两本合成一本,从主题到人物设置、情节编排都做了重新创造。这次在庆祝淮剧进上海百年的纪念演出中,笔者有幸看到了经乔谷凡整理过的这出戏,并深深为其魅力所折服。

此剧的编剧技巧,精湛独到。

传统戏曲非常重视抒情的作用,好的编剧总是抓住能抒情的地方大肆渲染,而传统戏曲开放式的串珠结构,又能保证编剧将笔墨集中在能够抒情的场次上。淮剧艺术素以大段唱段著称,在此剧中尤见特色,如“金殿认子”一折中,有四个角色的唱词都在百句之上,这在其他剧种中是极罕见的。

但问题是,如何能让“情”真正打动观众,而不是泛泛唱过了事?如何在安排这么多抒情唱段的同时,又不让观众觉得重复而厌倦?

且看编剧是怎么做的。

首先,抓住抒情点安排唱段。《牙痕记》中大量重点抒情唱段,往往安排在人物悲愤至极或喜乐至极时才抒发。编剧要寻找的,就是把人逼到不得不“唱”的抒情点而在可抒可不抒的地方,或是抒了也不一定能动人的地方,则节省笔墨。如第一场“庙堂卖子”,买安寿保的柳半城要请人写,安寿保说要自己写。自卖自身、离父别母已是很悲的事情,自写卖身契更是将悲剧性推至极点,编剧在这里安排了大段唱腔,观者心绪自然难平了。

同一场中,最后还有母子分离时的大段唱。本来,母子分离已经够悲,足以构成抒情段落,但编剧为了让“悲”更进一层,特意安排了前面安寿保自卖自身后未吐真情、顾秀英见米袋以为来路不正因而打子的情节。临分手时,母子相拥时寿保喊痛,引发了顾氏深悔责打儿子的唱段,母子分别时的感情,除了生别之痛,还有懊悔无奈等情绪夹杂其间,人物感情得到强烈渲染。

再如第二场“车篷产子”,编剧并未在顾凤英产子上费多大笔墨,而是将抒情唱段安排在了产子后无奈抛子上。试想,长子被卖音讯皆无,新生儿子本是延续安家血脉的希望,却又因天寒体弱、无钱买糕饼不得不弃。寻子希望渺茫,仅有的希望又不得不放弃,这两悲并作一悲,实在非同小可。

安寿保卖身的八两纹银也是一个很好的抒情制高点。在“车篷产子”一场中,顾氏就唱道“这银子一分不能少”,不能用它来给新生的儿子买糕饼,为了寻子,所以无奈弃子。到“庵堂相会”一场时,顾氏一认出儿子,说出的第一句话、做出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摸出银子让儿子“快快拿去赎身”。在一路跋山涉水、寻找儿子的过程中,顾氏宁可饥食草皮、渴饮山泉,却一点不肯动用银子。在顾凤英的心中,这八两银子是儿子的卖身钱,如同儿子的生命一般珍贵银在人在,银若花掉,儿子就无法赎回。身为儿子的寿保目睹此情此景,如何能不感动?编剧在这里安排了安寿保的抒情唱段,可谓水到渠成:

十年不见亲娘面

母子重逢喜亦悲

这卖身银

十年前儿在破庙交给你

这卖身银

今日娘又原样还到儿身边

这卖身银浸透慈母多少泪水

这卖身银显示着爱儿的心坚

养身父亲身已死

孩儿已经中状元

赎身虽然不用它

往日它却把母子思念愁肠牵……

这种强烈感情并不是编剧强加上去的,而是随着情节发展自然而然地一层层叠加上去,属于人物感情的自然抒发,一点儿也不造作矫情。

与抓住抒情点保持一致的,是保证唱段的独一性。在戏曲中,同一个人物会有一个以上的唱段,有不止一次的抒情机会。如果抒情内容大同小异,势必会让观众厌烦,同时也削弱戏的感染力。顾凤英在剧中有多个抒发感情的唱段,但观众听来并不觉重复,原因就在于抒情唱段与人物性格、当时所处的情境紧密结合,抒发出典型人物在典型环境下的典型情感,情感虽多,但并不重复。

比如顾凤英两次被迫与儿子分离,第一场,是卖子之瘸第二场,是弃子之痛。两者在感情上有共同之处,但在感情内容上还是有相当差别的――卖子时是为了救夫、救腹中的孩子,希望坚实而非虚渺,且有买主苦苦相逼,儿子苦苦相求而弃子时,丈夫已疑葬身火海,长子不知去向,寻还希望渺茫,并无买主相逼,也无儿子相求,是迫于情势不得不自己痛下决心,此痛又非前者可比。

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在第一场“卖子”中,安寿保自写卖身契,自叹身世,不仅是出于抒情点的需要,同时也避免了跟顾凤英在“车篷产子”中写血书弃子的唱段重复,显出感情的独一性。

此外,同样作为母亲,李氏和顾凤英的性格是大不相同的。李氏生长在富家,位居小妾,饱受倾轧,性格里有世故和委曲求全的成分而顾凤英出身贫苦,饱受磨难,性格坚韧。因此,“磨房盼子”中李氏思念儿子的唱段,和顾凤英思子的唱段所体现出的感情,虽都是思念儿子,但出发点有异――李氏希望儿子平安,能早日回来解救自己出牢笼;而顾凤英是希望早日一家团圆,以了丈夫心愿。

简洁而不简陋,利用原有情节深挖细掘做文章,是淮剧《牙痕记》编剧的又一独到之处。

与话剧相比,传统戏曲的情节相对简单。但这并不等于简陋,而是在已有情节线索基础上深入挖掘,尽量运用已有的情节刻划人物性格,营造戏剧冲突。编剧在能做戏的地方也是如此,常常以小见大,既刻划人物性格,又做到前后呼应,预埋伏线,使得情节线索显得摇曳多姿。

如“车篷产子”一场中,有孕在身的顾凤英和假孕的李氏都要过独木桥,且两人相向而行。双方都想到“双身人要让双身人”,李氏因为自己是假孕,所以让顾氏先行――可见两人心地同样善良。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在“金殿认子”中,起先态度坚决、思子成疾的顾凤英能大义凛然地做出不认安禄金、收回奏本的决定,甘领欺君之罪。而这一举动也感动了心地同样善良的李氏,吐出当年实情。“过桥”并非仅仅“过桥”,其实还关联着李氏拣子、金殿上顾氏认出李氏,并互做让步的大团圆的结局。一个情节的设计,关联几处,细节的照应,丝丝入扣,不能让人不叹服编剧的心思之细。

在第六场“磨房盼子”中,安禄金乔装回家探母,李氏不信,以为是小叔三娘又来折磨她,要安将手伸进来确认――这也是照应前面提到的牙痕、六指。李氏确认后犹恐是梦,自咬手指,确定不是梦后大喜,可又因想到门上有锁而大悲,因为母子仍不能相见――剧中人的感情一波三折,观众的感情随之起伏。当安禄金捣毁门锁进入磨房、母子相拥而泣时,李氏让他小声些,恐怕惊动两个恶人――此处编剧并未用另一副笔墨去描写三娘、小叔如何折磨恐吓李氏,但二人平时之威、之恶,通过李氏的表现已呼之欲出了。

再有,三娘和小叔得知安禄金做大官后,商量央求李氏以免一死。李氏若心软答应,两个恶人就得不到惩处;李氏若不答应,势必要摆出很多理由,颇费笔墨,效果还不一定好。总之,若没有好的办法规避这个问题,戏会显得太平太直,不易交待。然而,巧妙的是,编剧写安禄金乔装回家时并未穿官服。以为安禄金做了大官的小叔、三娘见到后,刚打压下去的气焰陡涨,恶态复萌,甚至更恶十分,向善的誓言不攻自破,很好地点出了小人反复无常、势利多变的性格。因为有了这一波折,施于二人的惩处更让人痛快,即使两人再次请求李氏宽恕,观众也会爽快地代李氏说一声“不!”而不会因为李氏的贸然拒绝,而觉得李氏的心胸狭隘。李氏要亲眼看看贼人面目,显出李氏善良却不懦弱的一面,也为将来金殿上起初咬牙不承认拣子,后来翻然悔悟、甘愿承担欺君主罪埋下了伏笔。

与淮剧《牙痕记》的简洁相比,现在的戏曲剧本往往比较繁复。有的戏为刻划人物性格,增加戏剧冲突,往往忽视对已有情节的挖掘,而空自加入很多情节片段,使线索显得芜杂,事件一个接着一个累加上去,占用了演员唱的工夫,事件也难分出主次。分析原因,之所以编剧接二连三用许多事件,也跟所抓事件不够典型,不能传神表达人物性格感情有关。正是因为没有一个事件是可以准确传神地刻划出人物性格,使得编剧总有“意犹未尽”之感,由此才叠加许多事件上去、越叠越多。反观《牙痕记》,“顾凤英誓守八两银子”这一举动,乍看显得愚蠢,因为事隔多年,且不说寻找儿子希望渺茫,单说随着物价上涨、儿子的成长,区区八两纹银怎能赎回一条七尺大汉?但这一行动,对一个文化修养不高,视子如命,坚贞、勤劳的古代劳动妇女来说,不是很符合她的身份和心境吗?似痴若呆的情况,不是很能传达出顾凤英寻子寻至丧魂落魄、精神恍惚的心绪吗?所以,这一举动是典型人物的典型举动,是极富代表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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