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蒲松龄词作对自我情志的复杂抒写

时间:2022-10-10 11:00:05

论蒲松龄词作对自我情志的复杂抒写

摘要:“自我情志”是蒲松龄在清醒的自我意识基础上对自己的人生愿望、价值取向和生存欲求的体认。聊斋词抒写的“自我情志”主要为两个方面:一是渴望参加科考获得功名,实现仕进的愿望;二是退隐乡野,过着诗书耕读、天伦美满的田园生活。聊斋词对这两种情志的抒写回归了普通文士的真实心态,写出了蒲松龄内心对自我情志存有的执着坚守与犹豫退避的内在矛盾,具有婉曲深幽与拗折硬朗的双重抒情特性等特点,呈现出独特的艺术风格。

关键词:聊斋词;自我情志;复杂抒写;自我意识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识码:A

赵蔚芝先生将聊斋词的思想情感概括为愤慨身世的磋跌、讽刺现实的丑恶、反映天灾与疾病、抒发不同的友情、歌颂隐居的乐趣、描写风景与咏物、写男女的爱情与艳情(文中所引聊斋词均出自赵蔚芝《聊斋词集笺注》,不一一作注)等七个方面 [1] 3-17 。这些思想情感虽然都发自蒲松龄的心灵世界,但指向却有差异,大体分为两端:一是指向他者,如对朋友的感激、怀念或期待,对社会的感慨、批评,对他人情怀的揣摩、戏拟,等等;一是指向自我,如对自身处境的感慨、激愤或超越的情怀,人生抱负、社会理想、生活情趣,等等。前者可称为“社会情志”,后者可称为“自我情志”。聊斋词中的“自我情志”是蒲松龄以清醒的自我意识为基础,对自己的人生愿望、价值取向和生存欲求的体认,主要为两个方面:一是渴望在科试路上能顺利获得功名,实现仕进的愿望;二是退隐乡野,过着诗书耕读、天伦美满的田园生活。

抒写这些自我情志的聊斋词作与蒲松龄的诗歌“基本上都具有指向现实这一突出特色,摹写的是实事实景,抒发的是真情实感,真实地再现了当时的社会生活” [2] 61-63 不同,也与蒲松龄的诗歌能做到“‘无我’、‘独善其身’、‘以乐其志’,并且能够在诗歌中描绘出一个巨大的‘人’字” [3] 93-105 不同,其抒情写志更多指向蒲松龄深沉幽邃的内心世界,“有我”色彩浓郁但“我”的形象并不张扬。尤其是对蒲氏自我情志的复杂抒写,或“情”受“志”之逆顺的激荡,或“志”随“情”的抑扬而腾落,难以简单地以悲喜忧乐的情绪两端加以笼括,折射出聊斋先生歌哭无端的复杂深沉的心灵世界和独特的自我意识,也展示了聊斋词独特的艺术魅力和抒情特性。

封建社会的文士并非人人怀有高远的政治抱负。一部分文人的社会理想是为政一方造福于民,进而效忠王室心怀天下;相当一部分文人的人生追求是褪去布衣换官袍,在统治阶层中占有一席之地。就聊斋词的题材内容和言语表达来看,蒲松龄应该属于后者。

聊斋词中有二十余阕正面抒写或间接蕴含了蒲松龄对科举功名的追求与渴望,希望能在秋闱中一战成功,在科举仕途再前进一步,以实现自己“鸿鹄高翔、鹰隼戾天”的梦想。在《鼓笛慢・咏风筝》中,蒲松龄以“不识青云路”暗指自己的身世沦落,盼望有朝一日“化作风鸢去呵,看天边怎样”,流露出对腾身青云、功成名就的期冀。蒲松龄有时将自己比作“抟秋漫羡鹰隼”的“病鹤”(《念奴娇》我狂生耳),怀有对成功者的歆羡;有时将自己比作一生穷愁的杜甫(《满庭芳》方月窥床),不讳言自己的落拓失意,勇于自我解嘲;有时将自己比为光华四溢的宝剑和铮铮傲骨的梅花(《满江红・夜霁》),空有满腹才华、一身傲骨而不得施展抱负。即使在梦里他都盼望能一遂心愿,然而“梦亦有天管,不许谒槐王”(《水调歌头・饮李希梅斋中作》)。他效仿屈原呵壁问天:“今日否,甚时泰?天公未有回笺。”(《昼锦堂・秋兴》)反复咏唱对科试功名渴望的蒲松龄似乎有些过于“汲汲于功名富贵”了。

蒲松龄追求科考成功的愿望是如此的热切急迫,一旦遭受挫折,则其愿望苦恨之情也就愈加强烈浓郁。《大圣乐》(得意疾书)、《醉太平》(风檐寒灯)、《水调歌头・送毕韦仲东旋》、《大江东去・寄王如水》、《大江东去》(龙泉知我)等词作均饱含词人科场应试受挫后的愁苦郁闷、激愤难挡之情。在《大江东去・寄王如水》中,蒲松龄痛骂考官糊涂昏聩、不辨庸与杰――“天孙老矣,颠倒了、天下几多杰士。蕊宫榜放,直教那、抱玉卞和哭死”,并以“病鲤暴腮,飞鸿铩羽,同吊寒江水”写出了失败后痛楚凄凉的情怀。面对自己空有才华却困顿场屋而无真才实学的人却能高中的现实,蒲松龄十分愤慨地痛斥颠倒玉石、混淆白雪巴人的考场黑暗,迸发出“读史不平,骷髅欲捉取,抽刀脔切”的怒火(《大江东去》)。《满庭芳》(中元病足其四)以王敦“击碎唾壶”的典故,传递出蒲松龄对自己深受社会压抑、不能摆脱穷困处境的强烈不满。这些词作愈将蒲松龄穷途末路的情怀抒写得激越浓郁,越能折射出他对科场仕进的追求是多么坚韧执着,有着“情”与“志”相得益彰的艺术效果。

在挫折频仍之下,蒲松龄穷愁凄苦的情怀更加深重。在一些描述了自己孤苦伶仃的生活处境、病魔缠缨的身体状况的词作中,他往往将坐馆闲居的痛苦与科场受挫的凄楚杂揉一体,使日常情感的波动也染上了身世际遇的感慨和理想受挫的无奈。比如,因为病足不能应朋友赏桂之约,这原是令人微有遗憾的小事,他却由“不能赏桂”联想到“未能月宫折桂”,平添了身世浮沉的烦恼(《庆清朝慢》);病中思念家人,想到亲人生活的艰难苦辛,他把“鸿妻椎髻,霸子蓬头”归责于自己的科试不顺(《满庭芳》方月窥床);在孤寂中与友人词作唱和,他也哀怨遭际、感慨风尘:“作吊影情怀,断魂身世,落拓行藏。”(《木兰花慢・残月》)其他如《一剪梅》(听雨)中流露出对自我欲求的清醒意识,《木兰花慢》(再和残月)中借妇人自喻以病中自嘲,《念奴娇》(赠宣四之三)中不服输地论及胸襟抱负,蒲松龄大都穿织以满怀浓郁的凄凉情绪,令人感慨唏嘘,惆怅不已。

由此可见,科试理想犹如悬在空中的明月,时常撩拨着蒲松龄的心弦,令他辗转反侧。心志昂扬时,他在词中激励自己“扶摇一击南溟路,俯人间山河无数”(《玲珑四犯・咏风筝》);心情落寞时,他在词中低吟“壮心冷淡,灰意穷通”(《满庭芳・秋感》)、“磊落缕樗拔汝,揽镜共嗟头白”(《金缕曲・影答形》)。无论何种情境,无论何种书写,聊斋先生都未能从尘梦中彻底醒来。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云:“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又说:“诗者,持也,持人性情。”因此,情志可作一体观,所谓“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 [4] 48 。蒲松龄采用的情志融汇、辗转相生的书写方式使他的词作既充盈着感人至深的情感力量,又蕴含着清醒的坚持人生追求的理性意识,虽多写穷途困境的愁苦之叹,但词气有抑扬,抒情重顿挫,格调不纤弱。

面对现实的无情打击,消解心灵痛苦的方法无外乎三途:一是坚守人生追求,但力求以旷达超迈的气度蔑视一切波折苦难,实现对情感痛苦的精神超越;二是舍弃初衷情志,求仙问道,以求抛弃臭皮囊,超然轮回之外;三是更变人生志向,或放弃自我以驯顺现实、谄媚取宠以邀富贵,或效靖节先生遁身田园、避世隐居。上文所述蒲松龄一生对科举功名的执著而又痛苦的追求显示,他没有看淡穷通、达观适情、洒脱旷远的情怀,以精神力量超越现实痛苦已是不可能。他曾有企慕仙道的念头,恨不得“硬捻长绳系白日”,追问“三见蓬莱浅”的麻姑“仙何术,眉长展“(《贺新凉》),用意不在修仙求道,而在追问如何才能以纾解自己的愁苦郁闷。在《大圣乐・自遣》中,蒲松龄认为自己“似宋长悲,比江恨多,爱结风花雪月缘”,多情而又痴情,不忍离尘弃世,即便成仙也难为仙界所接纳――“能飞度,怕云间天上,无此痴仙”,由此否定了追随王子乔、赤松子遨游仙乡高蹈出世的情志。蒲松龄也曾效法僧人念经打坐以静心观止,然而自嘲说自己“周妻久捐,何腥尚沾”,意思是自己虽然不恋美色,却不戒荤腥,不是信奉释教的虔诚教徒,只算得“学圣人半边”(《醉太平》)。可见,蒲松龄清醒地意识到,求仙访道、学禅信佛并不能让自己忘却现实的牵累和人生失意的苦楚。蒲松龄诗称自己“世好新奇矜聚谲,我唯古钝仍峨冠” [5] 276 ,可以断定,耿直坚韧、磊落缕榈乃肯定不愿屈于命运变节从俗,也不会放浪形迹游戏人生。如此一来,能够帮助他化解心中块垒、消释挫败之痛的,唯有高唱归隐田园的心曲了。

他似乎看厌了命运的拨弄,在吟唱“前世瞿昙枯淡骨,寸怀中、元自尘缘浅。谁复望,云霄展”(《贺新凉》驴背装书卷)之中透露出落寞失望的情绪。他喜爱春光烂漫的山村风光,醉心于“坐占鸥沙,眠分鹿草,嘉境提壶趁”的恬静醇和,不无自矜地说:“酒尊常满,胜悬斗大金印。”(《无俗念・山居乐》)大有柳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鹤冲天》)的疏狂放旷的意态。他准备“百亩山田,买芳邻,移居白云乡里”,过着诗书传家、耕读为本的归隐生活:“播种看星,耕垅闻禽,夜夜读声盈耳。养蚕圈豕完官税,牵罗补、鸠巢燕垒。开三径、菊篱护叶,豆棚缠。”(《花心动・田家乐》)“驴背装书卷。将出门、男耕女织,尽情分遣。”(《贺新凉》)

这样的词作使读者形成一种印象:历尽挫折的蒲松龄对理想抱负不再有热切的期盼,在期望受挫、心灵苦痛的间歇里,蒲松龄在认真地思考着自己的现实出路和人生归宿问题。与众多一生中皓首穷经希望通过科举考试走进统治阶层但却终身受挫的文士一样,蒲松龄也把探寻的目光投射向农村田园。在《齐天乐・山居乐》中,他称自己“穷途返后名心死。但求一身佳耳”,所以“欲载妻孥,僦居彭泽里”。似乎纯粹为了安身立命,他才希望效仿靖节先生退隐乡野。同时,他又以诗情画意之笔,勾勒出山居生活的悠闲自在、平和醇美:“细雨洒滩,香粳填堑,秋末晚菘芳美。儿童好事,捉紫蟹如钱,白鱼盈指。邀取邻翁,闲谈往事浓阴里。”字里行间充盈着超脱俗想、远避困境的闲淡适意与怡然自得,足见他不仅期待能从田园中拓开生活新路,而且期待能够与追逐功名的往昔诀别,消除熙熙攘攘的奔竞之心,最终获得心灵的宁静与丰厚。康熙二十七年,蒲松龄写有题为《荒园小构落成,有丛柏当门,颜曰绿屏斋》一组诗,直泻胸臆,抒发当时的心情和愿望,其四为:“半亩荒园屋渐稠,晓来儿女乱啁啾。长男幸可教诸弟,薄地仅堪饭两牛。明月上床清客梦,凉风送雨醉花愁。丰年谷无恙,何必歌钟羡五侯?”诗中蕴含的自甘贫贱、欣慰自得的情怀可与其词作相印证,使我们清晰地感触到蒲松龄的心迹。

但是,蒲松龄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其笔下写了农村生活的和乐安宁、田园风光的恬静美好,绝不意味着他漠视了农村生活的艰辛苦难。生活在水患频发、旱灾甚至蝗灾也不少见的淄川地区,蒲松龄目睹了农村生活中的种种苦难,不仅写下了《流民》、《饿人》、《离乱》、《饭肆》等诗歌以及《康熙四十三年纪灾前篇》、《秋灾记略后篇》、《救荒急策上布政司》等文章,而且写了《水龙吟》(风雨坏稼)、《贺新凉》(彻曙云涛卷)、《长相思》(风飕飕)等词篇,反映家乡灾害的严重和民生的艰难,表达了对百姓生活的关切同情和内心深重的忧虑,以及对自己生活贫困、度日艰难的感慨。也许因为有这一层的关系,蒲松龄宁可忍受着“家计萧条,五十年以舌耕度日” [6] 281 、另请人替他耕种农田 [7] 42 的生活窘况,也没有下定决心融入乡野,以农耕蚕桑了此一生。

从上述分析可见,蒲松龄的自我情志时而指向坚守科考初衷,时而指向退而隐居乡野。不能据此断定蒲松龄是一个声称厌弃科举功名实则亟亟相追的言不由衷的人,或者是一个借盛谈归隐田园以自高姿态、哗众取宠的人。在某个时间段或人生节点上,受具体情境因素的触发,蒲松龄的思想情志发生起伏动摇有其合理性和现实的必要性,我们应该给予充分的理解认同。而能将自己的踌躇不定不加讳饰地呈现在词作中,既反映了他的感触是真切的,态度是诚恳的,情感是真挚的,也带来了聊斋词自我情志抒写的复杂性和独特的艺术风貌。

1. 具有回归普通文士“真实自我”的倾向

古代文士在抒写自我情志方面有着“英雄”取向的传统和理想主义的倾向。无论胸襟豪迈志在拯救苍生的文士,傲岸狂狷志在张扬己才的文士,还是清操自守志在避世隐居的文士,为了推重理想、弘扬个性,他们往往将自我视为与社会相抗衡的双峰并峙的力量。处于顺境时,他们慷慨放歌,傲视天下;处于逆境时,他们批判现实,指摘时弊。其作品常常有一个“大写”的自我存在,或具有崇高之美,或具有悲壮之美,自我情志的抒写均超越了生活真实,成为理想化、英雄化的话语表达。

而聊斋词对自我情志抒写有明显的褪去崇高的光环向普通人真实生活回归的美学特点。蒲松龄的人生理想并不十分高远,考取功名特别是顺利通过乡试这一门槛上是他渴求不已的目标,这使得他抒发人生抱负的词作缺少昂扬自信、慷慨弘毅的豪迈格调,而多了“鹪鹩栖身不过一枝”的孱弱情怀;科考受挫之后,蒲松龄倾泻痛苦激愤的锋芒所向不是整个社会而是考官,甚至认为科试受挫乃是前世命定,这使得他愤世不公的词作缺少睥睨世俗、横扫污秽的雄强气势,而多了自伤身世、抑郁不欢的愁苦情怀。即便那些蕴含着自甘贫贱、耕读度生的隐逸情怀的词作,由于蒲松龄原本生活在乡村田园,即便放弃追求功名生活于乡野,也不属于真正意义上的“归隐”,这使得他流露归隐志趣的词作缺少安贫乐道、物我和一的明达静穆,而多了不得已退守生存底线的意味。如在《无俗念・山居乐》中,他写了山居生活的风流潇洒,发出“不知蜡屐,此生可着几两”的达观之语。但他“愿向此中构草衡”的隐居目的则平常无奇,不过是“只岁岁,凭彩鸾卖韵,度过馀生”(《沁园春・闻宣四兄病笃》)。

这种褪去了理想光辉的自我情志属于欲超越生存状态却始终无法超越的普通读书人:他们缺少借以提升自己地位的社会资源和脱颖而出的应试才华,也没有充裕的物质条件和超脱的情志资本归隐田园,只能在科试路上盘旋挣扎。蒲松龄以自己的切身经历和深切体验,写出了封建社会绝大多数未能仕进的普通文士的人生追求的高度和理性认识的深度,不仅情感上贴近普通文士的内心世界,而且容易引发那些社会地位卑下、处于穷途困境的寒士的共鸣。再加上蒲松龄往往将渴望成功、感慨失败与退居守志的情怀融贯到对日常生活描写、个体琐事的陈述以及小我心境的展现之中,他的词作能代表封建社会寒士倾诉企求与悲苦的心声,折射出处于社会趋于稳定、思想控制增强大背景中广大文士务实驯顺、关注当下的普遍心态,具有强烈的“慰藉劳人”的情感色彩。

2. 展现了执着坚守与犹豫退避的内在矛盾性

聊斋词不仅反映了蒲松龄自我情志的定向摇摆于仕进与归隐之间,而且表现了蒲松龄对两种情志均含有执着坚守与犹豫退避的内在矛盾性。

首先,蒲松龄对仕进情志追求的行动与态度之间有矛盾。从十九岁入学为秀才,到七十一岁成为岁贡,蒲松龄在科试道路上执着行走了四十余年。能像这样长期坚守的读书人并不多,足见蒲松龄一生追求的重心所在。文人士子以仕进功名为人生目标,并不是一件羞惭的事情,蒲松龄完全可以慷慨激昂、奔放豪迈,以充满自信乐观、不可遏制的激情抒写自己的功名志向,然而,实情恰恰相反。在《大江东去・寄王如水》中,刚收拾好受挫的痛苦心情,他写准备参加下一轮的科试,语气是那样的无奈,情怀是那样落寞――“数卷残书,半窗寒烛,冷落荒斋里。未能免俗,亦云聊复尔尔”。在《金缕曲・影答形》中,他像祖狄一样“闻鸡起舞中宵立”,吟唱出却是一腔悲凉的情绪:“问何事、悲歌斫地,夜灯摇碧。”他希望有人欣赏自己并在仕进路上施以援手,却以“影”的口吻曲折说出,不无哀怨无助的情怀:“磊落缕樗拔汝,揽镜共嗟头白。”在《满江红・夜霁》中,他一改传统“看剑”、“剑气”意象传递的踌躇满志、壮志难酬的壮气,以“叹”、“空”、“羞”点染出消沉的意态:“云气敛,天宇空。烛光短,形影共。叹剑光空倚,梅花羞弄。”面对科试挫折时,除了《大江东去・寄王如水》、《大江东去》(龙泉知我)等少数词篇将批判的矛头指向昏聩的考官、黑暗的科场和丑陋的世相外,多数伤怀失败的词作内容都是叹息前世业缘福浅,或自我嘲讽。有些具有较为深厚的思想根基的词作如《沁园春・戏作》表达了宁愿舍弃富贵而做清操自持、诚恳坦荡君子的情志,与儒家“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的道义至上的思想一脉相承,蒲松龄以戏谑口吻出之,理虽直而气不壮。这些词作展现的是蒲松龄令人惊讶怪异的情状:一面在科试道路上坚韧不拔地奔走着,一面却满怀羞赧惭愧的心情。

其次,蒲松龄对归隐情志追求的话语和态度之间有矛盾。聊斋词中全篇抒写隐逸归耕情志的仅有咏田家乐、山居乐的寥寥数篇,此外《金菊对芙蓉》、《水调歌头》(饮李希梅斋中)、《大圣乐・自遣》、《沁园春》(人寿几何)、《昼锦堂・秋兴》等词作也有片言只语涉及到归隐话题。赵蔚芝先生认为,聊斋词歌颂的“隐居之乐”具如下特点:自食其力,亦耕亦读;居处僻远,环境清幽;生活闲适,身心自由;任天委命,安贫知足 [1] 13-14 。这恰恰透露了蒲松龄归隐田园情志的背后隐含着微妙的心态:其一,因为是“歌颂”而非如实描述,他笔下的田园生活风貌就不是农村、农民的真实生活的反映,而是过滤了乡村生活艰难场景的理想状态,这是蒲松龄为了“倾吐”隐居情志作了美化净化的处理结果。其二,隐居与出仕相对,蒲松龄原本就没有出仕,何来归隐?他生活于并非世外桃源的淄川乡野,却为自己虚拟了与田园对立的身份赞美乡野生活,可以断定,他在潜意识里对乡野生活是疏远与隔离的。其三,蒲松龄对理想的田园生活的赞美,只能表明他有向往歆慕之情,不能说明他已立下身体力行之志,换句话说,对隐居生活蒲松龄仅仅是心向往之,行动上未必肯完全走入乡野做一介平民。所以,在笔者看来,蒲松龄并没有看淡功名利禄,泯灭是非之心,他声称自己将退守田园、贫贱守拙的词作,只能解读为是他科试受挫后兴之所至,发出的自我劝慰的话语。在《贺新凉》中,他不仅写了自己坐馆生活的孤单凄凉――“萧斋明月秋光显。笑年年、客窗灯火,角巾照扁。归到门庭浑似客,惊吠狺狺家犬”,而且讲述了家庭生活的贫困艰难――“口腹累、贤豪不免。户外催租能败意,向卿卿、频乞金钗典”。在这样的生活处境中,蒲松龄怎会甘心归耕田园、沉于下潦?

3. 兼具婉曲深幽与拗折硬朗的抒情特性

陈维崧在《曹实庵咏物词序》说:“事皆磊`以魁奇,兴自颠狂而感激。床绝叫,蛟螭夭矫于脑中;踞案横书,蝌蚪盘旋于腕下。谁能郁郁长束缚于七言四韵之间?对此茫茫,姑放浪于减字偷声之下。”方智范在《中国词学批评史》将这几句话解读为:在陈维崧看来“在抒志,尤其是表现复杂深沉的历史感方面,词提供了比近体诗更宜夭矫盘旋的驰聘天地” [8] 209 。而浙西词派宗主朱彝尊评南宋末年唐珏等咏物词说“诵其词可以观其志意所存” [9] 446 。使用了“志意”一词指称作品蕴含的兴废之叹、身世之感、人生志趣等。可见清代顺、康年间两大词派对词体抒情言志功能的重视。康熙十年(1671)秋,词坛上发生了一件声势浩大、影响深远的盛事――秋水轩唱和。此次唱和以《贺新凉》(又名《贺新郎》、《金缕曲》)词调、用剪字韵,阳羡、浙西两词派均有核心成员参加。而聊斋词中有《贺新凉》八阕,其一在词首小序中明写“用秋水轩韵”,有两阕标明“复用前韵”,其他各阕虽未标明,但均用秋水轩唱和剪字韵。可见,蒲松龄主动接受了当时主流词学风尚的影响,有融入词坛创作主流的自觉意识。这种接受与融入在蒲松龄的创作中表现为追求情志合一,力避偏废。

聊斋词中抒写自我情志的词作蕴含的“情”主要有三:一是科试受挫导致的痛苦悲慨、郁闷激愤之情,二是感慨命运、自伤身世的情怀,三是对田园宁静美好生活的赞美与向往之情。蒲松龄往往将这些“情”与科试理想、归隐志趣融汇在一起书写,有时抒写得委婉柔长、哀怨幽深,有时在低回缠绵之中潜藏着一股坳折不屈的力量,让我们感受作者心中错综万千的思绪,以及不甘沉沦、有所期冀的心志。在《花心动・田家乐》、《无俗念・山居乐》等词作中,蒲松龄常通过描写清新秀美的田园风景和恬静舒心的乡村生活场景展现田园生活平和宁静、闲适清幽、朴素自然的特点,委婉绵长地表露出对田园生活的心驰神往和醉心乡野的情意。而一些自伤身世、感慨命运的词篇蕴含的情感哀怨绵长,抒写得幽深曲折、情思幽然。如《满江红・夜霁》上阕写秋夜雨霁之后物华凋暗、月淡声寒的凄凉景物,勾起了心中的愁苦悲切之情;过片写秋夜孤灯中自己的孤独寂寞,引发了有志难酬的郁闷消沉的情怀。继而将自己的足病称为“孽病”,即“业病”(前世恶业而造成的病),很容易使我们联想他那些“尘中福业,前世或亏”(《沁园春・戏作》)、“恨三生、福业根茎浅”(《贺新凉》枕畔堆书卷)等隐含身世之悲的词句。结句“便有时、强饮两三杯,何能痛”更有杜甫“潦倒新停浊酒杯”般的落拓潦倒。此词将环境的凄冷、处境的孤单、失意的苦闷、命运的叹惋、病体的折磨和生活的潦倒诸多情怀倾注一处,直令人难以承受,比“唯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之类痛快淋漓地直泄胸臆,不仅多了复杂难遣、交混缠绕的情感成分,而且多了深幽曲折的抒情特性,艺术魅力也不减这二者。

从其他一些词篇如形影赠答的组词《金缕曲》、《水调歌头・饮李希梅斋中作》、赠袁宣四的组词《念奴娇》、《沁园春・闻袁宣四病笃》等均可看出,蒲松龄抒写自我情志的作品往往不限于某种单一的情感、志趣,抒发哀伤之情往往连带写出对人生理想的渴望,倾泻对田园生活的思慕往往藉了理想受挫的诱因,陈述为之辗转反侧的科试志向往往联系身世之感慨或生活之艰辛。聊斋词种种复杂的“情”与“志”的融汇,使蒲松龄心中之“情”因其“志”而显得厚重深广、悲慨硬朗,使蒲松龄胸中之“志”倚其“情”而婉曲跌宕、感奋人心,形成了婉曲深幽与拗折硬朗的双重抒情特性。

“生抱奇才不见用,雕空镂影摧心肝。不堪悲愤向人说,呵壁自问灵均天。” [10] 478 蒲松龄一生中不停地品味追寻理想和理想受挫的错综交织的酸甜苦辣,在个人抱负与社会认可的冲突避让、前行隐退的有限空间里思考社会与人生的关系,酿就了复杂的思想情志。蒲松龄不仅将之写进当时就为友朋辈广为赞扬的文言小说巨著《聊斋志异》,而且诉诸当时未引起重视迄今也未能获得充分重视的聊斋词。从蒲松龄这些抒写自我情志的作品来看,聊斋词不仅蕴含丰富深刻的思想内容、厚重深沉的复杂情怀,而且有着独特的审美风貌和抒情特性。唐梦赉评聊斋词风为“峭雅”:“峭如雪后晴山,皆出……雅如商彝汉尊,斑痕陆离……” [11] 从聊斋词的双重抒情特性看,笔者以为在“峭雅”之外,还需加上“深健”二字:“深如幽潭渊静,健如逆波而起。”而现存词史、清词史罕有论及聊斋词的,即便有论及也鲜有人做深入全面的评析,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故为此文,聊以抛砖,以待方家美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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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NG Ji-wu

(Lianyungang Normal,Lianyungang 222006,China)

Abstract: Liaozhai Poetry describes Pu Songling's self-emotion in two ways. One is that he longs for the official rank i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the other is that he wants to retire to live in the countryside,fe attitude of the general scholars,reflects Pu Songling's contradiction between persistence and hesitation. Pu's description expresses the double lyric characteristic of his mildness and toughness which gives unique artistic style.

Key words: Liaozhai Poetry,self-emotion,complicated description,self-aware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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