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漫画家先生

时间:2022-10-10 10:07:45

的漫画家先生

天早就黑了。咖啡馆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还亮着,四周静极了。我正在窗边的一张桌上苦思冥想着我那片该死的论文怎么结尾。

“咖啡好了!”

店老板伸出头来大喊一声又缩回屋去。我缓缓地站起来,走到吧台,拿起咖啡杯,眼睛仍盯在手中那篇论文上。我泯了一小口咖啡――

“小姐?”

我吓了一大跳,把嘴里的咖啡全喷了出来,我的论文惨遭厄运。

“你?!”

“我很抱歉,我只是想问问服务生在哪……”

“我的论文!”我愤怒地大叫,看也不看他一眼,脑子里立刻充满了明天交不出论文时老师狰狞的面孔。他一边道歉一边在身上到处翻找着什么,嘴里咕哝着:

“纸呢,纸呢……”

我还以为他是找纸来帮我擦呢,可当我从自己的“不幸”中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却发现那位正低着头在一张纸上奋笔疾书呢。敢情是在给他自己找“稿纸”呢!我的火一下子就蹿了上来:

“我说你干吗呢!”

见我探过头来,他“噌”的一下把正在写的那张纸藏到身后,塞进裤兜里,然后满眼歉意(奇了怪了,怎么看怎么还有点兴奋)地说:

“真不好意思,小姐,你看,我也不知道怎么让你好过点。”他从包里掏出一本书,硬塞给我,眼神有点窘迫:

“这本书挺有意思的,你拿着,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没容我说什么,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开了咖啡馆。我沮丧地坐了下来,只好自认倒霉,碰上了这么个怪人。我瞥了一眼那本书的封面,上面写着:

“父与子漫画集埃・奥・卜劳恩作”。

已经是四月份了。天气暖融融的。阳光真好。这是在波罗的海边一个安静的小镇。我懒洋洋的坐在草的上,一支胳膊肘撑着地,时不时地翻看着那本《父与子》。虽然是好几天前的事了,可只要一想起来我就会郁闷半天。罢了罢了,不就是一篇论文嘛,再说这本书确实挺逗的,书里那个讲究先后顺序,打孩子屁股之前还得先缝上孩子裤子的“父亲”――我真的很喜欢。我家就住在不远处,这几个星期学校事情很多,似乎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意的享受眼光了。风小得几乎感觉不到。

“怎么样,克里斯蒂,这几个星期在学校都干什么事儿了?”

“不值一提,爸爸,都是些小事儿。”

“小事儿也说说吧。什么算小事儿,什么算大事儿,你还有个标准?”

“当然有,爸爸。比如语文作业我不会写,让您帮我写的,老师没发现,这就算小事儿;如果不但没发现,还因此当着全班同学表扬我写得好,就算个大事儿,大好事儿。”

“那如果老师发现了,还批了你一顿呢?是不是算大坏事儿?”

“思,我觉得那不能算是个事儿,太平常了。”小家伙说到这儿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眼睛避开了父亲好奇的目光,又捡起了一个别的话题,父亲脸上的表情显然是觉得非常有趣。

“对了,爸爸,上星期美术课上老师让我们画一张父亲或母亲的肖像,我画了你,交给老师的时候她直摇头,还说了一句:‘我不相信你爸爸长这个样儿。’我没明白她什么意思,就回了一句‘是啊,我觉得我生下来看到他脸的时候也吓了一大跳,还哇哇大哭了很久,可能时间长了就好了,习惯了’。她笑,还说我是个小机灵鬼,你说这事是不是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看出来那位父亲是使劲憋着才没有笑出来。他装着正经的说:“没错,儿子。她说不相信是因为她从没见过我,见着了就相信了,长什么样的都有嘛。”

我的那本书突然自己翻过去几页。看来起风了:现在那个孩子开始摆弄起石子一类的东西,大概是说学校的事情太无聊了。那位父亲慈爱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拿起笔,低头开始写着什么,非常专注。孩子见父亲没看着他,正想悄悄站起来溜到街上去玩,可被父亲逮住了:

“克里斯蒂,你去哪儿啊?”他本来是要脱口而出的,但嘴刚张开又很快合上了,这一刹那间他似乎分享到了儿子“逃跑”成功的喜悦,带着一种满足的表情笑眯眯地低下了头,又继续工作了。

一阵风把他身旁写好的稿子卷了起来,他试图去抓但没有够着,几张纸得意地朝这边飞过来。我跳起来,帮他追那些纸,可风好像只想开个玩笑,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几张纸摇摇晃晃地掉了下来。我从地上捡起纸,递给已经赶过来的父亲。

天!这个人好像就是我在咖啡馆碰到的那位!一一可他似乎没认出我。大概是那天他太窘迫了,都没敢正眼瞧我一“太感谢你了,小姐。”他一脸真诚地说,带着浓重的德国口音。

“嗨,没事儿。”我笑笑,假装不认识他,却发现那些纸上全是画,就顺口说:

“画着玩儿的?”

他耸了耸肩膀:

“算是吧。我以前给一些报纸和书籍画各类漫画,但现在不了。”他怜爱地看着自己的画纸,眼神突然变得像个孩子。原来他自己也是搞漫画的。

“真遗憾。不过肯定还会有人来找你画的,没有人不喜欢漫画。”我一边说,一边开始认真打量起这个人:三十五岁左右,中等身材,脸显得稍胖,圆的,穿着一件洗得很旧但非常干净的衬衫,表情很丰富:

“这可不好说,幽默感已经濒临灭绝了。”他做出一副痛苦的怪相,但依然保持着笑容,还带着一点点自嘲。

“灭绝了?怎么说?”我有点没话找话。可他却厌恶地皱起了眉头,表情立即严肃了起来,半天没吭声。看来一定是我让他记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儿。

我正想找个理由离开,却听见他说:

“应该说是一部分人的幽默感要灭绝了。大部分人还是有的,尤其是在他们看见一队趾高气扬的士兵却大喊‘多潇洒的年轻人’的时候――”我的脑海里猛地浮现出一幅幅画面,报纸、广播中的新闻一起向我涌来,纳粹、希特勒、白色恐怖……德国。他是德国人。其实我早该知道的,他的德式口音很明显。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从一开始看见他们父子俩,我就压根儿没想过他们俩会是德国人。这几个月我们这儿没少见过德国人,大多都是一家一家的,但是他们全部神情忧郁而凝重,带着好多东西,步履匆匆,见了这里友好的居民从不打招呼,经常是看也不看一眼就板着脸拉着孩子赶紧走开。当然,这儿的人们非常理解他们。虽然得到的关于德国的消息并不多,但是我们想象得到那里的人们在忍受着怎样的生活。任何一个热爱自由安宁生活的人都会同情他们,想尽其所能地帮助他们。可这对父子这样悠闲……

我对这位父亲的与众不同感到很好奇,不知不觉地跟着他在草地上散起了步,心里不断遏制着打听德国情况的冲动。就在我终于忍不住要开口的当儿,他倒自己说出来了:

“我住在柏林,是和家人来这儿度假的。波罗的海真美。”

我一言不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柏林遇到了点儿麻烦,”他说,神情有些不屑,但语调非常平和:

“最近出门可得小心点,搞不好碰到穿制服的军人,那就赶紧把你这辈子会的好听话全说出来,算是练习拍马屁了。政府集体头脑发热,唉――但我想他们会冷静下来的。”

“可是报纸上写的可不像你说的那么乐观。万一纳粹党把人们煽动起来,会不会引起……”

“你瞧。”他微笑着说,“不是所有的人都烧糊涂了――”他见我要争辩,便赶紧补充道:

“我们有过太多的教训,是不是?世界大战才刚结束不久。一只老鼠被一块奶酪所吸引,一步步逼近,然后被老鼠夹夹了个正着,”他形象地做了个手势,“如果它侥幸逃脱了,它一定不敢再靠近那个夹子。人可比老鼠聪明得多。人不会犯同样的错误。柏林这些年情况一直不好,经济萧条,生活贫困……大家都盼着一个强有力的政府重新带给他们生活的热情和希望,可有些人在利用他们的感情――”他的脸上又出现了那幅厌恶的表情。

“什么都得向他们看齐,画幅漫画还得符合他们的意愿,”他的口气好像觉得这件事实在荒谬得可笑。

“可这顶个屁用?难道他们不知道人们一看见他们就摘下帽子说‘党卫军可是德国的希望’,一等他们没影了就说‘呸!一群畜牲!’头仰得鼻子快和眼睛成一条直线了,也不怕走路摔个狗吃屎……”他的一条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嘴唇微微地撇了一下。

我还想问什么,可他突然哼起了小曲儿,带着微笑远望着对岸,就好像我们刚才一直在谈论天气。

“爸爸!”一声清脆而稚嫩的童音从身后传来。他立刻转过身,不过脸上已经换好一副严肃焦急的表情:

“克里斯蒂!你跑到哪儿去了?我都没发现!”

“爸爸!我突然想起你在家里每天都看报纸,就跑到街上给你买了一份。”小家伙说着,下意识的舔了舔嘴上的糖,把报纸递了过去。

“我早就说过,克里斯蒂是个特别好的孩子,应该好好表扬一下。”他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眼睛扫过儿子被糖染上色的嘴唇,抬起手看了一下手表:

“时间不早了,怎么样,克里斯蒂,玩儿够了没有?”儿子乖乖地应了一声。

“那么,再见了,小姐,”他朝我点了一下头,伸出手彩,“见到你很高兴。哦,对了,如果你愿意,我想把这幅一画送你。”他从兜里抽出一张画纸。

我和他握手告别,然后接过那张纸,展开,刹那间脑子里一片空白――纸上画着一个女孩儿,眼睛由于惊吓瞪得大大的,嘴里喷出水一样的东西――画的右下角写着几个字:埃・奥・卜劳恩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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