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草帽 第3期

人人十八岁有漂亮故事。我十八岁的漂亮故事缘自一顶草帽。

那年夏天：县里召开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会，我因为在一场突发的泥石流中，偶然救了两条人命，当上了代表。在这之前，三老四少对我的一般口碑是：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担糠。受人正视机会极少。现在，村里也是舆论一律：明山这么干，是想当上脱产干部。我承认人眼是秤。我们公社几个模范青年，接二连三当上了林场团委书记、供销社副主任和县剧团党支部书记。这些人虽说官不大，但都是吃粮票拿钞票的“公家人”，比起我辈冷天流清鼻涕热天淌黑汗的小农友，光彩十二分还有零头。所以，我当代表后，精神焕发、光彩照人可想而知了。

可是再怎么精神再怎么光彩，我的一身打扮还是绝无“照人”之处。我的最好的那条学生蓝裤子，上个月因为借给同村一位小伙子相亲，被小伙子女朋友的哥点爆竹时烧了两个窟窿，现在就长疮般长出了两块补丁。我有一件旧夏布褂子，颜色黄不黄白不白的，就是洗十盆水，还是叫人疑心衣服没洗干净。这套衣裤，是我夏天当家的服装。剩下的，我只有萝卜皮般土布褂子和一条由长裤改做成的短裤头。我那时好想出风头，好想在一大帮青年积极分子中，衣裤鲜亮，形象可人。碰上哪位新闻记者觉得可以入目“入镜”，咔咔来上几张相片往报上一登，我就很可能在仕途上闪亮登场了。

跟爹妈肯定要不到买衣服钱，因为那时我家米缸里决不超过三斗米，任母亲如何精打细算，也要“低标准、瓜菜代”才能度日子。到村上借，我所在的九连塘三四十户人家，老少面色如菜，家家漏屋破锅，“时挑野菜和根煮，旋砍生柴带叶烧”。就像笑话讲的，除了借一只虱子，就剩下顺带的一裤脚泥巴了。向生产队预支点款子也不行，队里是有七八十元现金，但生产队出纳员的儿子跟我势如水火，那角色一直认为我不该比他有出息，到处说我瞎猫碰上死耗子当了一回积极分子。除此之外，出纳员儿子还特喜欢康兰，而康兰又偏偏喜欢我……有此一二三，爱子如命的出纳员，如何肯预支一文钱让我搞“包装”风流倜傥一番？

上下无策，左右没源，我兴奋幸福一把后，又突然乐极生悲了。我悲苦地坐在黄昏的小河边，把身旁的小树小草小花，极尽破坏地揪掉，抛进河水，一任它们风波里流浪到天涯。我的无名之泪，就在那时倔强敌不过屈辱流了下来。

一想到我衣衫褴褛像个乞丐参加大会，一个世袭土居农民后代的自惭自卑就像远处黛色的大山一样抑郁和黑暗。

一串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悲凉思绪，康兰站在我的背后说：“明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嫂子娘家明晚放电影，片名怪怪的，《大李小李和老李》。听人说，看后能把人快活得小猫吃小鱼，嘴巴笑成朝天菊、喇叭花。咱俩明儿早吃晚饭，看个痛痛快快怎么样？”

怎么样？要在平时，这简直就是福音。后，我们那条山沟一片萧条，三百六十个日子里，要挑出快快活活一天，恐怕真是麻雀窝里挑凤凰。所以半年一年里能看上一场你撞我、我踩你的露天电影，简直幸福得发疯。至于像我和康兰这样的年青人，还可以学着电影生发自己的爱情故事，那就更妙不可言了。可是我想出人头地，我要走出山沟，我要出息地当脱产干部当城里人，我要住在城市电影院的左边，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我要……我就觉得康兰的好消息“不怎么样”，我慵懒冷淡地说：“我身子不太舒服，你去看吧。”

康兰就抵到我的面前，像个医生左看右看，像拿脉一样问病问诊。我被弄得没办法，只得说了我的心思我的忧。

康兰就立马跟我同甘苦共患难了，跟我一起忧愁起来。她说：“那么有头脸的大会，你一整个儿灰不溜秋的，确实不好。能不能想点办法，哪怕有一丁点儿耀眼也行啊。”

我有气无力地说：“没办法。怎么想，都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康兰低下头。一个穷字如何了得，看来她也没办法。

但是我发现，她那聪慧美丽的大眼睛，硬是闪亮着一种不屈不挠的色彩。在良久的沉默中，她突然问我：“那么多人开会，会场搁哪？”

我懒懒答道：“还能在哪？露天呗。听说是小西门河滩，先开会，然后代表们还要义务劳动挖河。”

康兰兴奋了：“那是要戴草帽的。那就行了，咱穷人有穷办法，也能让你光彩夺目一把。”我听不懂：“穷人有啥穷办法？穷人就是叫花子，在哪里都叫人瞧不起。”

康兰深情了：“明山哥，我非让人瞧得起你！”

……四十年过去了，我不知道遗忘和失落世间上多少人和事。我却不能忘记那样的田野那样的月夜那样一个女孩――

康兰在五月的麦地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双俊俏的眼睛，电闪掠过麦浪，她最终慧眼识珠地挑中了一垅麦子，她不要工分不要报酬，挥起镰刀无偿地替生产队收割了那垅小麦。铺满阳光的谷场上，康兰睫毛挑着汗珠耐心细致脱粒。不能用连枷打，更不能石磙碾压，康兰把小麦扎成一小把一小把儿，高高举过头顶，朝着一种俗称“懒板凳”的农具上，唰、唰、唰、唰挞禾，那是很吃力的活，它能把麦秸脱下，却一根也不破裂。

更耐心更细致的活还在后边。康兰在一大堆麦秸里，一根一根挑，选够了，斩头截尾，只用靠近麦穗的尺把长杆儿。再把麦杆放进一只淘米水桶里沤，两天后捞起，我敢说世界上最好的编草帽辫儿的原料，真正叫玉出昆山地诞生了。

农家女白天总是像汉子一样干活。月光地里，康兰或倚着村边树杆，或坐在门口的路坎，嚓嚓嚓编着草帽辫儿。她编着四根草头的那种极品，任你十指如何灵巧，编够一顶草帽，也不是三两个晚上能做好的。康兰就唱着情歌俚曲，独自编到鸡鸣露起。等到我晓得这件事时，她的十个手指至少有五六处起了血泡……

七天后，我在青年积极分子露天会场上，终子戴上一顶别致漂亮的草帽：那顶草帽选料精，编织好，更绝的是整圈帽沿，全编成月牙形镶边花饰，给人耳目一新的惊奇和感叹。我就在阳光灿烂的五月会场上，出尽了风头。好多人围着看，抢着戴我的月牙草帽，特别是那些与会的女青年，当下就在地上揪着鸭舌草，按图画骥地编织月牙草帽辫儿……我长期受压抑，也很少得到别人尊重，然而这一刻，我是如此潇洒辉煌。一种鼓舞力量，震撼了我的人生，影响了我一辈子。

当然我要老实说，我没有因为戴上了一顶众人瞩目的月牙草帽，成为那次代表会明星。那次会议，县委和团县委重点表彰的是一位戴着破草帽穿着十三块补丁衣服的一位年轻的治保主任。大会主席说他拒腐蚀永不沾，是穷不怕、苦不怕、死不怕的彻头彻尾无产阶级革命青年。很多记者都给他拍了照片，而我和我的月牙草帽好像一个镜头也没抢到。

这没关系，有一张照片永远摄在我的脑海，印在我的心头：那就是康兰和她的镰刀和她的月光和她的麦秸。那就是一个少女像金灿灿草帽一样辉煌的爱意。那个少女和她的月牙草帽，陪伴着一个男孩度过了一段山沟沟里彷徨寂寞的生活。在月牙草帽的遮护下，保护了脸面保护了心情。于是我多么想告诉世人，我十八岁的虚荣心和稚嫩的愿望，在爱情的呵护下，终于冲过激流险滩化成实实在在的拼搏和进取。而多年以后，我获得过无数桂冠，仍然觉得最好的桂冠是那顶月牙草帽。